一道乾坤法陣,隔開兩處人間,山外濁息吹不儘,山內清雪滌世情。連綿冷峰深處,天然靈氣彙聚的混沌岩池兀自生輝,在這寂靜蒼茫的漫天風雪中彆具風采。
岩池洞外,一人站在厚厚深雪中,寒酥落肩,霜籽結滿眉間長睫,襯得滿頭白發更添蕭瑟。白衣素袍湮沒雪中,遠遠望去仿佛與青埂冷峰融為一體,分不清人在何處。
岩池內多次傳出請他入內一敘的聲音,那人始終未動。
記憶全部修複後,才知過往有多荒唐,邀紫荊衣玄宗總壇再會說得輕巧,玄鳴濤自己也覺沒臉再見江東父老。
身為銀鍠雲河時,曾多次帶大軍毀道境,殺同修,血海罪孽比金鎏影更甚,真教玄鳴濤浮萍飄零離故鄉,有家歸不得。
心裡有一萬分的惆悵,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佯說閉關熟悉聖魔元胎不見任何人,玄鳴濤偷偷溜出魔界,改換裝扮,先往青埂冷峰探望蒼師兄。
“風雪又起,速速入內吧。”蒼再三勸道。
打坐懸浮於混沌岩池上靜養,蒼傷勢仍重,借助池水的自然靈氣恢複不少內力,已能運功自行調息。
“蒼師兄……你還願意見我?”玄鳴濤十分沒底氣地問。
“千年期盼,如何不願見?”
“我……我已記起諸魂全部的經曆了……”玄鳴濤的聲音越來越輕。
蒼沉默了幾秒。
“先入內,莫累吾費力傳音。”
玄鳴濤認命地閉了閉眼,抖掉衣袍發梢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步入洞中。
風雪聲小了些,緊張的氛圍感卻莫名加深,玄鳴濤停在洞口又止了步,臊眉耷眼地側倚著山壁默不作聲。
不遠處岩池中,蒼見他這副模樣不禁莞爾:“自你出師後,多年未再見你如初學道術那時一般年少意氣,覺得自己犯了錯,就低頭寡言不敢看吾。”
“你居然還記得我少年時學道的模樣……”
“回憶太少,不敢稍忘。”
“你的傷勢……還嚴重嗎?”
“雖無法自由行動,但真氣流轉已經順暢,痊愈隻是時間問題。”蒼撫了撫心口,“不過這兩日,心臟總是隱隱作痛,不知是傷情牽係,還是天機預警。”
“都是我的錯,死了也不安分……禍害遺千年,古人誠不欺我……”玄鳴濤情緒愈發低落,懊惱地緊鎖愁眉。
“若因銀鍠雲河之故,在吾麵前大可不必自責,其中多半也是蒼心甘情願領受的。”
“我傷你至深,辱你最甚,你一句心甘情願,輕描淡寫一言遮過,隻讓我……更羞愧難當……”
玄鳴濤鼓足勇氣站直身子,抬頭麵向蒼,目光一交接,登時又心虛地撇過頭,憋了半天勁才說出口。
“往事不堪提,都是我的罪孽……蒼師兄,我該怎樣做,才能彌補對你的傷害……萬分之一……”
“除了一句抱歉,吾還能同好友計較什麼呢。”蒼風輕雲淡地說,“無法償還的人,將錯就錯,禍福相依,也不一定是壞事。”
“將錯就錯嗎……”玄鳴濤乾澀地抿了抿嘴,“或許死而複生,對我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以吾所觀天機,天命者複生乃是定數。不管我們為與不為,天命者都會重返人世。我們所努力的,是讓你,而非銀鍠雲河主導天數走向,隻有你回來,我們所付出的代價才有意義。”
“原來如此……”玄鳴濤緊緊攥起拳頭,糾葛的情緒千愁百結,“可我不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何況除了你,我亦不知該如何麵對玄宗眾人……”
“因果之事誰也無法預料,不過眾人的目標始終隻在異度魔界,你若真放不下心頭罪負,就更該直麵難關。”
“誠實地麵對自我,人生的格局才能更開闊。師兄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
蒼溫和地點了點頭,頗有感慨地環顧岩池四周:“吾亦記得,當年分彆前,好友曾提及青埂冷峰與混沌岩池,告知吾可來此修複功體,吾當時邀你大戰結束後結伴同遊苦境,你隻是發笑,未置可否,豈料一晃千年過去,今日方得償所願。”
“明知做不到的事,我自然無法回答……苦境風雪如此寒冽,更教人懷念故鄉溫婉月華。”
“可惜吾傷勢未愈,不能陪你同返故土。”
“師兄……”玄鳴濤一時語塞,“恐怕你要再原諒我一回……”
“怎樣?”
“我自作主張,對外宣稱六弦之首已經戰死,亡於銀鍠雲河之手,隻留下一柄白虹劍……”玄鳴濤略顯支絀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希望你留在青埂冷峰休養暫隱,待苦境血劫現,師兄再作為伏兵出關,打魔界一個措手不及。”
“你所言天機吾也早有預見,異度魔界最深處,不可窺測的魔神,人間浩劫將臨。”蒼的神情嚴肅起來,“既然好友已有計劃,蒼自會配合行事。”
“神州血劫,也許並非避無可避。”玄鳴濤的聲音像夢囈一般輕不可聞,他自己也沒有信心,不知能否再次扭轉既定的天數。
此言未逃過蒼的耳朵。
“天命雖然沉重,所幸我們已贏了開頭,總有籌碼可以應對。”他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同樣的對手,同樣的難題,此回吾隻有一個要求,望好友切莫獨行,讓蒼陪你一同走這條艱難的逆天之路。”
堅定的眼神溫暖了心意,玄鳴濤終於展露些微笑顏:“好,這次,我答應你了。”
暴雪落了一整夜,稠密的濃雲低垂山尖,像巨物壓頂,瞧得人喘不上氣,一如苦境世事,風雪欲來霜滿天。
連綿雪峰中,一點火光明滅山前,成為冰冷天地間唯一的暖源。最後一絲火星燒儘,天已大亮,濃雲稍去,光線透進混沌岩洞,熹微的晨光卻刺得玄鳴濤睜不開眼。
全新的一天,全新的生命,是該邁出全新的一步。與蒼師兄徹夜交流後,背上負擔減輕不少,心中困頓也得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