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鵠向夜空伸手,星子如流沙從指間隕落。他輕輕揮手,塵埃便散出微光組成一幅幅人世圖卷,又隨風而散。
“我想代受世間一切苦厄,我想庇佑蒼生。我要成為挽救溺於苦海中的眾生的神明。”
身旁人卻嗤笑。歸真刻意嘲諷:“你可見過神在何處?他們無蹤無跡,無聲無息。你們稱神乃天道化身,可天道在哪兒?天道曾真正懲罰過罪惡深重的人?結果不都是死亡,死亡嗎?”
他越說越激動:“你們信仰的天道之所在,不過是歸於天地,歸於萬物!我在人間平白享了幾百年香火,早就想明白了什麼狗屁天道,不過是人們將對公道的期望寄托於虛無!世間從來沒有什麼神明,也無天道可言。所謂道,隻是順其自然,無人能主導,僅此而已啊!”
他猛地攬住青鵠:“你不要聽信山裡那些張口就來的清談客,難不成你活了萬世之久,最後隻想散在天地間看不見摸不著嗎?”
“可你說過萬事萬物生極是死,死極亦生。”青鵠竟坦然地笑了,“你怎知我會徹底消散?我會帶著所有的福德報應存在於天地間,與萬物同在。”
歸真忍著想要揍他一拳的衝動:“你為何突然這麼執著……執著於那玄之又玄的存在呢?”
“我並非一時興起。我說了,這意念過去雖處在鴻蒙之中,但卻是與生俱來。”
“可世間萬萬蒼生,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救得過來?!”
青鵠會心一笑:“你這話到讓我想起儒者那一世,曾聽先師說‘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我這十世總算沒有白白經曆。誠然,萬物生生不息,蒼生來來往往,能救萬萬人固然為妙,但能救一人也是功德。”
他活了那麼久,忽而一朝點破迷津,隻覺得渾身暢快通達。可歸真在無力與絕望中,執念忽成瘋魔。
“那你便看看你所謂的救人!”
歸真一揮手,將十世幻境中的後代圖景展現出來:帝王後世憑著青鵠尋回的傳國寶璽興亂,而奉旨討賊者正是前朝勳臣之後,亂世之中,蒼生苦不堪言,儒者各司其主,醫者奮不顧身,畫卷付之一炬,富戶人財兩空,最慘女兒家,或香消玉殞,或被當成戰利品輾轉流離……
青鵠被眼前的景象撼動,先是手足無措,繼而流露出悲戚神色。
歸真看著這樣的他,竟生出一股痛快感,似笑非笑:“怎樣?這便是你所謂的救人。世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你自己以為是的好意,卻會給他人帶來滅頂之災。所以你隻要放任不管,便是成神了啊!你越是無動於衷,人們越將你奉若神明!”
他在話音中注入咒語,即便知道這是不自量力,仍免不了蠱惑青鵠的心思。
青鵠默然以對,垂首沉思良久,應道:“不,不是,救人無錯,是我因一己之好偏袒於他們,是我受私欲蒙蔽而有失偏頗。”
歸真啞口無言。
“是了,我所謂悟道的法門,便是滅欲念正本心。”
歸真又是一聲嗤笑,但這次是刻意掩飾心虛。他深知心魔失控給青鵠留下了極大的陰影,無怪乎他想革除欲念。
但他不甘心,反問:“為何人人皆視欲念如洪水猛獸?明明仙人也跳脫不出這乾坤,明明仙人也隻是人……”
“與天論道,過程必然艱苦卓絕,若要放情縱欲貪一晌歡愉,必然無法做到精純專一,遑論經受磨礪。先人為悟道而舍生忘死,我為悟道而割舍掉個人欲念,又有何不可呢?”
此話既已出口,青鵠必然不會回心轉意。歸真恍然察覺,自己在青鵠麵前束手無策。
“我還少年時,喜好流連花叢醉飲達旦,或縱馬逞一時之勇,總之怎麼荒唐怎麼過活,可長生讓一切變得乏味,我不知這算是懲罰還是饋贈。硬要說饋贈的話,我想應是結識了你。”歸真平生頭一次哀求他人,“你是我……是我十分看重的人,我不想你就此消失。”
青鵠並未理解他的話,笑起來便顯得沒心沒肺的。
“我知道。我不會消失,我會與萬物同在,包括你。”
歸真愣怔地看他一陣,然後也跟著笑,無奈又落魄。他心道,也罷,他本來就不該妄想什麼。
此後歸真懷著心事不再與他爭辯。青鵠也獨自看著行將消失的星雨。兩廂無言,唯剩曠野裡的風呼嘯著。
天將明時,遠方飛來一隻仙鶴,在二人頭上盤旋幾圈後落下。仙鶴引頸,忽然破口大罵——竟是溪穀山仙尊的聲音。
仙尊借仙鶴之口將歸真罵得狗血淋頭,以至於他不得不求師尊給他留些情麵。仙鶴絲毫不理會青鵠,罵夠了歸真後,才憤憤地叮囑他們趕快回仙門去。
青鵠當即應承,又問仙尊何故早早出關。
那仙鶴學著老頭子的模樣原地踱步,撫須沉吟,痛惜道:“懷無山遭難,弟子爾音殘害同門,聞天與我師兄……亦未能幸免。”
二人大驚,立即隨仙鶴踏上歸程。歸真在心裡默默掐算了時間,自離開玉京後,他與青鵠又在人間折騰數十載,而玉京應當隻過去數月。這數月之間,懷無山發生了什麼他雖不知曉,但直覺與他向聞天告發爾音劣行脫不了乾係。
歸真冷汗漣漣,不敢將實情說出口。一路上仙尊與青鵠又說了什麼,歸真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沒想到這是他與青鵠最後的共處時光。後來的歸真常常想,若那時他能認真聽聽他們的話,或許還能一時衝動將青鵠強行帶走,那麼他也不會與青鵠就此錯過了。
可歸真又想,青鵠會為他一人停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