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陽關,同故人 【……(2 / 2)

西出陽關 蘭幺鴨 6121 字 10個月前

你馬上站了起來,尋著一塊帕子遞給他,他抱著小孩放下碗勺:“不用藍湛,沒弄到身上。好像是吃到辣椒了。”

“阿苑,過來。”溫情來了,從他懷裡接走孩子,“他們吃飯,你去找寧哥哥去。”朝你笑笑,“含光君,打擾你們了。”

“無事。”你道。她抱著阿苑跑到後頭去了。

那人又轉過來,發現你一直看著他,怪道:“吃菜啊藍湛,看著我欲言又止的乾什麼?”

你剛要開口,那人又搶著一步道:“你要說‘食不言’是不是?你從前老這樣,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說話,不說話。隻是我們好不容易在這裡見一次麵,你就彆老是想著教訓我嘛。”

聽著那句近在咫尺的“見一麵”,你胸口又是一陣絞痛,險些在夢外疼得醒過來。你發現你現下已然完全無法和麵前的魏嬰正常講話,因為隻要他一開口,你的回憶便會汩汩湧出;舊念,化作淬毒的利刃,在你心上再添一抹傷疤。你很想開口傾訴也好辯解也好總之就是講些彆的什麼來,可是口裡卻仿佛生了意識藤蔓,纏繞著牙關禁閉門戶。

最終,你隻能點點頭,不言其他。

一頓飯的時間,你卻感覺時辰過得飛快,轉眼對麵那人就起身要走。你連忙站起來要跟出去,卻發現他隻是走到那櫃台後麵看看阿苑,跟著溫情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轉身問你要不要他陪你到彆處逛逛。你看著他剛要開口,卻無意間捕捉到那人眼底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閃而過。你意識到肯定有事,剛要開口,那人卻自己說道:“含光君,如今大玄對我和溫家人都下了通緝令,雖然我們身在這邊陲之地,朝廷鞭長莫及,可尚且還不算安全。我早就與溫情商量好了,打算明日帶著阿苑他們離開這裡了,所以,”他走過來拍拍你的肩,故作輕鬆地笑,“藍湛你今天來得太巧了,剛好趕上我在這兒最後一天。”

你開口道:“你要去哪。”

你感覺,自己的表情一定不那麼好看。

那人道:“西出陽關。”

陽關乃大玄邊境最後一道隘口,那裡風沙滿天,傾斜的落日遙望戈壁荒漠,來自亙古的風吹散骸骨上的黃沙。出了陽關,那就是走出了大玄的領土,非官非爵之人流落異鄉,就像被放逐一樣,幾乎不可能再回頭了。

你知道無論在哪裡,哪個時空,都無法改變這注定的分彆。勸君更儘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沒有熟悉的人,也沒有熟悉的酒了。你幾乎要拉住他的袖子,可是最後一秒還是放下了,你淡聲道:“魏嬰,你真的要走。”

“我已無處可去了,”那人看著你,“現下大玄人人與我為敵,留在這裡,死路一條,出了陽關,我還可另謀出路。”背對著你望著遠處,“藍湛,像你這樣的人,不會懂的。”

你想挽留,可一開口卻變成了他最最不屑的口吻:“其實,你還有彆的路好走。”

果然,那人不再說話,隻是看著窗外。

窗外極速墜落的金烏,一行雁北飛而去,不留一點孤鴻。真美啊,美得那麼刺眼,美得那麼張狂。夕輝像殘陽的血液,流經大地,趟過河流,爬上格窗,洇滿眼眶。他望著窗外,你望著他,殘留的日光映照那黑色的輪廓,他身上一層金光籠罩,令人神迷目眩。你在心裡對他說,我怎會不懂。

那人回頭,在你眼中仿佛是隔了十幾年和你對望,周圍一下子虛無了,酒樓與黃昏迅速崩塌,他的聲音卻輕輕飄到你耳朵裡:“藍湛,我帶你去這裡的夜市逛逛吧。”

西北的夜市,比起京城來講的確有趣地多。

夕暉是夜市最美的霓裳。霞光尚未褪色,他走在前麵踩上一地瀲灩,回頭問你看不看醉胡樓最漂亮的姑娘跳胡舞。那是西北一座有名的青樓,漂亮的胡姬戴著金色的發冠手挽彩袖,腰係金鼓,赤腳踩在華麗的波斯毯上,樂聲響起,舞者舉起雙袖、左旋右轉、如花灑大地,草隨風起。

你回道:“可。”實則你實在清心寡欲,他知曉你不喜這些,本隻是說來打趣,沒想到你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回頭你師父知道了,在你們家變著法罵我。”他笑道,還是拉著你往樓裡走。你們穿過一條條回廊,樓閣中鶯鶯燕燕,圍座眾星捧月般繞著大台,場內胡人漢人歡聚其間,一股奇異的香味彌漫整座看台。他拿了壺酒挑了最好的位置坐著,支著腿看著姑娘,你坐在他身後看著他。

不多時,綠的,紅的,黃的彩帶從天而降,一個彩冠紅袖的姑娘踩著綢緞躍至高空,單手抱著一隻胡琴猶如飛仙般在空中飛著圈。

那樂器的聲音驟然響起,餘音繞梁,伴隨著幾個少女赤足繞著絲綢起舞,滿場轟然。人人都沉浸在熱鬨歡悅的氛圍裡,高聲呼喊著那些舞女的名字。

你也感受到氣氛的熱烈,那人也明顯愉快到了極致,擠著人群往前擁,似乎要去近距離看到那些貌若天仙的姑娘的容貌。你好像是被他拉著身子也不由自主往前擠,你隻能頻頻致歉,看著前方那人的影子已經到了很遠的地方。

你怕又追不上了,連忙使勁擠過去。

就在這時,露天的上空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煙花聲,明亮璀璨的花火自寶藍的夜空綻開,又拖拽著尾巴向下滑落,映照著每個人的眉眼熠熠生輝。所有人都在歡呼,都在喝彩,都興致高昂,都眉飛色舞。你轉頭望著他的眉眼,卻驀然發現那人也在看著你。

你忽然理解了什麼叫一眼萬年。

又一朵耳邊炸響,火樹銀花在夜空盛開,他的臉龐一刹那被照得很亮,難以言說的明媚。他的眼睛看著你,好像在和你說話,在吸引你沉溺在那汪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潭水裡,久久為其停駐。

周圍人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他忽然湊到你耳畔說了句什麼,他離地那麼近,眼睛在笑,瞳色裡全是光華流彩。你隻光顧著看了,沒有聽清,剛想再問他一遍,他卻立馬跑開了,你追了上去。

樓外一圈牆隔絕了樓內的喧囂,空氣裡隱約彌漫煙花爆炸的氣味。

他帶著你去夜市鬨區,那裡有好多西域古畫和精巧玩意,披著波斯綢緞的商販招來呼去,吸引著來往遊人。有駝鈴和敲鼓的聲音流逝,與你擦肩而過的西域姑娘從頭巾邊拉開一線回望,手上捧著的鮮花就像她們的笑容一樣嬌豔。

他拎著一柄古劍,長穗藍身,古樸端肅,他笑著詢問著販子這是否是把江南的劍。販子撓頭不知,臉色有點赧然,他卻挑眉回看你笑,說好像在哪裡見過它,還拿劍到你身邊比了比,他說很適合你。

你望著他的眼睛。天空一顆流星劃過。

他對你說,好像在另外一個地方,你就是拿著這把劍,一起與他大殺四方,也許是很遙遠的記憶,又或許有輪回的前世,他摸摸腦袋,仰頭看著雍涼的月亮。凝輝萬裡,那記憶遠到連它都不會記得,隻顧著往大地撒著銀白的泉水。

你從來都沒有這樣好好地和他在一起,走著,看著,玩著。你陪他穿過一條條酒巷,路過一家家鋪子,踩過一片片月光。夜空關河倒懸,星海漫天,月升又落。經過一座珈藍古刹你於心中默默許下願望,望著高門之內那一片紅蓮,不知這西域的神佛可否眷顧江南的你。終於,那一刻晨曦的微光撕開天縫,將人間照個清明。要分彆了,他站在老街的儘頭,背後是朝陽和茫茫的戈壁。那是關內和關外真正的分界,要是回頭,就再也不會見了。

他看著你笑,你不由停下了腳步。心中恐懼地認知到一點,可你不願承認。他開口道:“藍湛,我們還是要分彆了。”

他帶你玩了整整一個晚上,現在白天了,他要走了。

他要帶著溫氏,帶著你的心事,西出陽關,再不回頭。輝光在他身後灼灼,你望著他的目色,也是那麼灼灼。你忽然想到了遙遠的事,那時候,他的目光是怎樣的?新雨後的簷牙上,窮奇道的大雨裡,不夜天的殘骨中,他的目光是怎樣的?灼熱席卷上你的眉睫,你在他最終轉身的那一刹那,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魏嬰,我同你一起。”你道。他的臉上一瞬露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瞳孔驟縮,淺色衣擺在你身旁獵獵而舞,恰如你波瀾的心緒。你內心瘋狂地好像要炸裂,麵上卻異常冷靜,“我同你一起。”甫一開口,他身後的日光便開始撕裂,掉落成金色的碎片,大片大片的白炫地你幾乎昏厥,又在這破碎的漩渦裡頃刻來回浮沉。你醒了,四側是沉默的靜室。你握著一片空氣,卻緊緊地無法鬆開。指節發白,張新掐出紅印,那是夢裡他的手啊,方才才牽著的,他的手啊。

陽關背後,大漠的入口。他的臉,他的笑,他的身影,他的手…你和他在那邊的故事,是太思念的夢嗎,還是他真的來過。

亦或是托夢呢。

眼角的晶瑩洇在濕潤的空氣裡。

很久都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