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前，本田老木匠的妻子也病死了。

——他的眼睛就是那時哭瞎的。

他日哭夜哭，絕望極了，從很久之前就住在這邊的鄰居說，當時好像半夜都總能聽到老木匠在隔牆痛哭。

他日夜流淚，哭了好多個日夜之後，有一天再醒來，就再也看不見了。

後來我才知道，之前住在我這個小閣樓的小女孩，就是老木匠兒子兒媳留下來唯一的女兒。

她可以說是老木匠活著唯一的念想了。

但是不久前，唯一的孫女也因為高熱死掉了。

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照顧幼童的經驗，還是精神恍惚一時疏忽，抑或是眼盲讓他自己都難以照顧自己，枉顧照顧小孩了……

他生命中唯一剩下最後的光亮，也沒了。

孫女死了，她之前住的閣樓小房間也被空出來，所以才有了我現在住的這個小閣樓。

當我提著兩個把手都掉了的小鍋找到本田老木匠的時候，他正在摸索著把貼了有一段時間的招租告示，想把告示重新貼在背後的柱子上。

我之前還有些納悶，為什麼許多人知道木匠想把二樓的小閣樓租出去，但是大家都約好了似的沒有一個人去租。

一些人可能是覺得晦氣都不願意去，大家都不想和一個死了老婆孩子的鰥夫住在一起。

而且本田老木匠身上還有老人臭和莫名的黴味，哪怕租金很便宜，很多人還是不太願意的。

一些人可能是覺得這裡又臟又小又舊，寒風一吹就嘎吱嘎吱的，在風中搖搖欲墜。感覺像幾片脆弱的薄木板拚起來，過不了多久就要一整個塌了似的。

一些人可能是聽說過之前老木匠日夜痛哭的傳聞，擔心他哭起來沒完沒了，住進去就沒有一個好覺能睡了。

……出於種種原因，這個小閣樓到現在還是空著的。

所以在我幫本田老木匠貼好招租告示，問他能不能讓我在這邊住下的時候，他愣了許久，才點點頭說可以。

給我修好小鍋之後，他帶我上去看了一下閣樓的情況，整理了好久才整理出可以容納我走路的地方。

小閣樓裡還留有一些本田家小姑娘生活過的痕跡，有角落不知道是爺爺還是爸爸給做的木頭小馬、小女孩喜歡的蝴蝶結發夾、不知道什麼珠子穿成的細串……藏在角落裡蒙了灰塵，但是這個空間裡曾經縈繞過的愛和幸福卻好像還在某個地方熠熠生輝一樣。

……我覺得，這裡挺好。

就這樣，我在本田老木匠的小閣樓裡住了下來。

我簡單地跟俊介說了一下來龍去脈。

隱去了很多細節，我跟他說的故事裡，就沒有本田一家的故事了。

有的隻是一個萍水相逢，正在招租的老木匠。

——那些故事，沒有必要跟那麼多人提起。

俊介也不一定能懂得。

——畢竟他自己就曾經做過直接或間接讓彆人的家庭遭受不幸的許多事情。

他靜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聽到一些地方的時候會抬起頭盯著我看一會兒，然後又低下頭去，把玩自己的手指，仿佛上麵有什麼寶貝似的。

“……這樣啊，真是太好了呢。”他說。

請大家不要誤會，雖然他不是個好人，但是他並不是在為本田老木匠的不幸感到慶幸。

他的意思是——

找到住處，不用窩在酒吧後廚，真是太好了呢。

“……嗯？”我一開始也一愣，隨後想起來我們之間的信息差。

“嗯，是這樣呢。”我有些恍惚。

不知怎麼的，在知道老木匠的經曆之後，我總是想到很多。

母親留給我的小鍋、老木匠發灰的眼珠、被拆開的零件、掉落在閣樓地上的發卡、從閣樓小窗看出去時看到的陽光和雪……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我的眼前好像浮現出了素未謀麵的本田家小孫女的模樣——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樣子。

是一個麵容模糊，但是笑起來梨窩淺淺，眼睛彎彎，讓人心中充滿愉悅和溫暖的小姑娘。

掉落在閣樓地上，某個角落裡的那串細細的手串，因為過了一些時日，裡麵的線已經黴了，所以我用老木匠修物品時剩下來的尼龍線將珠子重新串了起來。

征求了老木匠的意見之後，那串手串現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小姑娘的眼光是很好的，這串珠子雖然看著廉價，但是一顆顆圓潤有光澤，戴在一個成年女性的手上也不覺得幼稚。

我在桌底下翻轉這手腕，讓光打到珠子上——珠子上的溫潤光芒流轉，看著竟然像是什麼高級的珠寶一樣。

……

“……常子，”他喊我的名字。

“……嗯？”我抬眼。

看守所的警司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探訪時間到，俊介該回到看守所裡了。

俊介站起身來，跟著警司走了半步，然後猶豫地轉身。

“……常子，”他說。

“……”

他咽了咽口水，像是接下來說的話有多難以啟齒似的。

“……你願意等我嗎？”他的眼神閃爍，說話的聲音細不可聞地似乎在微微發顫。

我有些呆楞住了。

“然後……回廣島，”他有些不自在地，說話吞吞吐吐。

“我和你，”他轉過來，瞟我。

他一向上挑的眼角微微向下耷拉著，眼球微微往上抬，看著還有點可憐。

“……我們一起。”

他說。

……

……

……

我看著他。

他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