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米亞的十一月沒有絲毫入秋的跡象。在這個北回歸線以南的非洲小國,人們天生地習慣於乾旱與貧瘠,一如大地般沉默無言。日光一年四季光顧,沒有陰影的藏身之處。
這是我在努米亞的第三年。三年前,中方與尼桑克簽署戰略支援合作條約,並派遣第一批中資企業員工與外交部相關人員前往其首都努米亞,開展對點幫扶基礎設施建設。作為首批赴米工作者,我也和他們一樣,親眼見證著努米亞的日新月異,它已然成為我的第二故鄉。
說不定這輩子都呆在這兒了。我緩緩吐出一圈煙,望向不遠處剛動工的列車軌道。努米亞的夜晚沒有東海的霓虹燈和車水馬龍,它平靜地保留著夜晚最原始的,無邊無際的、看不到頭的黑,灰白的煙霧在其中倒顯出一抹彆樣顏色,停滯在悶熱的空氣中。
記憶中的東海有些模糊褪色了。這個我喚作家鄉的濱海城市,承載著我人生前二十二年的記憶。在努米亞的第一年,我時常想念四月海邊的藍眼淚和榕城小巷裡阿嫲的茉莉花茶,但總覺得這兩樣東西還不足以讓我飛回萬裡之外的家。沒有什麼是最重要的,我這樣安慰自己,除了生命。
這三年來,我總會時不時地被同一個夢魘折磨。夢中四年前索德斯的炮火流彈聲是那麼清晰,毫不留情地在離我分毫之距處爆炸,震碎無數碎磚瓦礫。我知道這是夢,可是不受控製地瘋狂想要在虛幻空間裡做些什麼,想要彌補我的錯,我的罪。
那是我入職外交部,也是參加工作的第一年。那天部裡緊急通知,中亞某國突發內亂,數百名中資企業員工尚滯留在邊境口岸索德斯,亟須我方外交人員前往撤僑。
作為撤僑經驗豐富的外交官,我的父親宗開承被委以此重任。我那時初生牛犢不怕虎,不顧他的反對強行與他一同去了戰火紛飛的索德斯。我承認,真實的戰場環境遠比外交實踐課上看到的影像資料衝擊力大。滿地隻剩殘肢斷臂的人痛苦地痙攣,人類的血液給搖搖欲墜的街道重新衝刷上猙獰的紅,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味和火藥味,不遠處叛軍與政府軍交戰的槍聲此起彼伏。這就是殘酷的戰場,隨時會沒命,小孩子不適合來,父親告訴我。
那晚,父親讓我帶領第一批撤離的中方員工坐上歸國專機,自己繼續紮進炮火中尋找掉隊者。近十個小時的航程過後,我同時收到了飛機平安落地北京與父親在撤僑途中為保護使館人員,被炮彈擊中,不幸犧牲的消息。
我隻記得聽到陳司的消息後天旋地轉,突發的耳鳴使機艙內嘈雜的聲音更加混亂,之後再睜開眼睛就是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邊是王陽和值班醫生。我知道那不是夢,而是真的再也看不到那位優秀的外交官了。
若不是我的固執,父親本可以第一批撤離,因為我的機位上貼著外交部-宗開承的字條,那個座位是給他的。如果自己沒有擾亂他的計劃,他可能就不會葬身在那個陌生的國家...那是片寒冷的土地,他不喜歡。可惜沒有如果,當我後悔時已經太遲太遲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沉浸在悲痛中三個月有餘,我主動向部裡申請下一批去條件艱苦地區支援。我不覺得努米亞苦,隻覺得自己是在為過去的錯誤贖罪。熱帶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刺透我的皮膚,我祈求它來得更灼熱一些,最好讓我這受之父母的肌膚也滲出些血,起碼能在痛覺中減輕無期徒刑的煎熬。
我甘之如飴,向自己前二十五年生命中肆無忌憚的偏執和頑固徹底低下頭顱,洗去過往所有所謂的驕傲。儘管陳司數次安慰我,父親的犧牲並不是因我而起,是那戰火炮彈無情不長眼。她是為我的心理好,但我實在無法這套婉轉的說辭,選擇遠離留存那段記憶的地方。
除了戰場,我還經常夢到動身去索德斯前,我與父親的那段對話。
——燃燃,作為外交工作者,最重要的是什麼?
——是勇氣!
——不對,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無論什麼情況下,隻有生命在,才有其他的一切。
當時隻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