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幽冥穀第二十代傳人,幽冥穀,通陰陽,專乾的墓地的活,不過不是盜墓,而是安魂。
人若帶著一口氣進棺材,墓地必然不穩,連帶著子孫也要受難,因而我時常被請去問靈,趁下葬未滿七日之時,聽清死者是否有未儘之聲。怨恨,遺憾,愛意,統統放下了,魂靈才好投胎。
我四方遊走,並無固定住所,每到一個鎮就住個半月,若是安穩無事就當在塵世裡修行。
乾我們這行的,也有個了不得的追求,那便是死後成為鬼差。修道成仙不指望了,下地成鬼神也不錯。
這次我走到了花蔭鎮,歇腳在客棧,才一日就有人來尋,他幫我付了住客棧的錢,慌忙地將我領到他們村。
天色已經晚了,他卻將我拉到他的家族墓地,叫我去看鬼火,藍色的火焰在半空跳動,不詭異,反而很好看。
“不必驚慌,隻是磷燃燒而已,這玩意藍的綠的都有,下回見到了隻當尋常。”
“道長,您多給查查,彆漏了什麼。”
“好。”
這錢來得太簡單,我也不好意思,所以就幫他把這一片墓地都聽了一遍,都是真正的死墓,沒有魂靈被困。於是我寫了一張安神的方子交給他,讓他煎給全家人喝,一貫錢做到這份上,我覺得我很良心了。
我將他送回家裡,當下便告辭,此時隻想回鎮上好好睡上一覺,蓄蓄精氣神。
天氣熱,連風也沒有,隻能放慢腳步讓自己的心靜下來,我走在村裡,看到有戶人家在院子裡起火堆,有個姑娘蹲在火堆旁,不厭其煩地拿鬆針去燒。
她舉起鬆針,看火焰一點點燒到底部,她再及時扔掉鬆針,就這一刹那的光亮,我看清了她的容顏。
我走近院子,隔著籬笆門跟她說話,“我師姐在嗎?”
她抬起頭來,撿起一根燃燒的木頭朝我扔來,火把點燃了她家籬笆,家裡又衝出一人,端著一盆水將火澆滅,我閃到一邊才免除災難。
“阿初!不準把火亂丟。”
“有壞人。”她瞥著嘴角,指著我說。
於是師姐的目光看過來了,我跟她對視,步步走近她,她瘦了好多,四肢沒什麼肉,皮膚鬆垮地掛在身上,跟老人家似的,“師姐,好久不見。”
師姐打開院門,將我迎了進來,“怎麼跑這麼遠來了?”
“師父死了。”我說。
幽冥穀從前是家大業大,師父收了三個徒弟,師姐最早入門,天賦也最高,學東西很快,有師姐在,師父就樂得偷懶,那些基礎的東西都叫師姐教授,背書也是師姐在監督,所以我跟師弟算是師姐帶大的。
我十五那年,師姐帶回了一個姑娘,也就是地上玩火的這位,她是個傻子,同時也是師姐的愛人。師姐當時鐵了心跟師父決裂,兩個人三擊掌後斷絕了師徒關係。
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傻子放棄自己的天賦?師恩真就比不上她心裡那點愛情嗎?
師姐隻是笑了笑,嘲諷的那種,“我算什麼東西,你知道她是誰嗎?武林盟主的女兒,年輕輩第一人,真正的武學奇才,就是因為我學藝不精,逞強開了一個凶墓,最後導致她成了這般模樣。”
“師父的衣缽你便如此輕易地舍去嗎?”
“師父還有你和師弟,她隻有我了。”
師姐是師父一手教養長大的,師姐走後,師父鬱鬱寡歡,臨走前他給了我一本秘籍,叫我自己參悟,我並不是他心儀的繼承人,我隻是撿了便宜罷了。
師父死後,師叔帶著人另立門派,師弟入了道觀,而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阿頌,你睡覺,等會就好了。”
師姐望一眼地上,轉身跟傻子說話,“阿初,跟你說過了,要等火燒完了才能把地瓜埋進去,現在燒會成炭。”
“火,好玩。”傻子張開五指,露出黑乎乎的掌心,快速給師姐臉上來了一道,“哈哈哈哈哈——”
她一邊笑一邊拍手,師姐也忍不住笑,拉起傻子的手,在傻子臉頰畫了胡須,“現在是小貓了。”
“你們沒吃飯嗎?”這個點了,傻子竟然在外麵烤地瓜,還讓師姐去休息,我看她這模樣完全不是靠譜的。
傻子蹲了下去,用樹枝去捅火堆,在底下扒出了四個小黑團。她用石頭敲了敲,外邊的黑殼破裂,露出裡麵的地瓜來。
傻子高興地抬頭,眼睛亮亮的,充滿驕傲,“吃的。”
“很聰明啊。”師姐揉了揉傻子的腦袋,用寵溺的語氣和她說話。
“可以討杯水喝嗎?”
“嗯。”師姐起身進了房,我隨後過去,悄悄往她們被子下藏了一包銀錢,不是很多,就當給傻子的禮物。
傻子永遠停留在了五歲,和一般小孩一樣,她喜歡玩玩具,喜歡吃糖,但她又有不同,孩子學習快,許多事都能模仿大人。可傻子忘性大,她記不住事,我曾經和傻子在一起玩三天,每天醒來我都要跟她重新介紹,我是她的好朋友,可以陪她玩,我不是壞人。
這次傻子獨立完成了烤地瓜,不知道師姐是教了她多久,重複了多少遍。
我喝了水,抬手就要告辭,師姐卻將我叫住了,“有件事拜托你。”
“你說。”
“想請你帶她回幽冥穀,我給她攢了好多錢,足夠她生活後半生了,該教的我已經教給她了,她不會麻煩你,隻請你給她個清淨地,讓她不要被人欺負。”
“你什麼意思?”我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臂,將我內力注入她的心脈,脈道已經都枯了,內力進入後也充盈不起來,仍是傾頹樣,指尖下的脈搏散亂無章。
“是惡病,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師姐——”我將她摟進懷裡,手搭在她後背,她身子很薄弱了,皮下就是骨肉,沒有一絲鮮活氣象。
“我跟她說我會變成小貓陪著她,你找一隻最普通的純色貓,貓死了就換隻一樣的,她記性不好,不會發現的。”
“師姐,那我呢?我也很想你啊。”
“對不起,我做不到了,我已經沒時間了。”
那晚我在她們家住下了,我睡地上,她們睡著床,傻子偏要睡外麵,半夜裡滾下了床,動靜將我吵醒我,我斥了她一眼。
也許是夜裡眼神很恐怖,她哭著爬上床,跟師姐哭訴,嘴裡哇哇哇的全是罵我的詞彙。
師姐隻是聽著,到最後說一句,“阿初,這個妹妹是好人,會給你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