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半月有餘,臨近歲末年初,宮中辭舊迎新的喜慶氛圍愈來愈濃。長秋殿雖然恩寵不盛,但到底重新統理了六宮,每日各個宮裡頭娘娘和皇子皇女們的請安也都沒落下,衛枕的腿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偶爾也會在宮人的攙扶下去禦花園走走。
大雪已落了兩日,深冬的寒意更加刺骨了。衛枕披了件明黃纏枝牡丹丹鳳朝陽大髦,手中籠了個湯婆子站在門簷底下,看著宮人們忙忙碌碌打掃宮殿,懸掛吉祥如意燈籠,張貼大紅的“福”字剪紙,她又側首望見幽蘭錫蘭她們臉上洋溢著的笑容,看著她們,仿佛看見昔年還未出閣的自己,如此明媚瀲灩,無憂無慮。
除夕之夜,依照大庸的慣例會舉辦後宮夜宴,除夕夜宴是家宴,帝後及嬪妃們齊聚乾清宮正殿共迎新年,自然也就不用太過拘禮。美酒佳肴,絲竹悅耳,箜篌悠揚,曲聲蕩漾,眾人放下往日的恩怨情仇把酒言歡不甚快活。
夜宴之後,守歲的時辰尚早,皇帝攜同幾位王爺皇子去養心殿下棋,女眷們便由皇後娘娘領著去了聽雪樓,說是宮中進了新的戲班子,聽聽曲兒打發打發時間是極好的。
聽雪樓修建得極早,殿宇皆用潔白螢石砌成,十三根巨柱將戲台子撐起,石壁全用錦緞遮住,就連屋頂的琉璃瓦也被一層繡花的紗錦隔著,紗幔飄搖,營造出朦朦朧朧的氣息。
正對著戲台子的金漆雕龍寶座上,坐著的是六宮之首的皇後娘娘,衛枕。衛枕左手邊坐的是董貴妃,董貴妃素愛緋色,她穿了件淺淺藕粉色繡金絲的鳳穿牡丹逶迤拖地宮裝,外頭罩了件狐裘,耳上墜的是串赤金垂心耳墜子,紅豔得像欲滴的心頭血,最引人注目的該屬發髻上插的那支拇指粗的赤金並蒂雙蓮步搖,隻要微微側首,上頭鏤花金絲的花瓣便盈盈搖曳,光芒璀璨奪目。
相比之下,衛枕不過著了件雨過天青色雲紋縐紗袍,披了件厚實的鶴髦。實在比不上董貴妃的精雕細琢、儀態萬千,若不是坐在正中的位置,倒真叫人分不清誰是皇後誰是妃嬪了。
“今日唱得又是哪出?”董貴妃眼眸輕揚,嬌聲笑道:“皇後娘娘當真是好戲之人,也不知好的是這戲呢,還是這唱戲之人呢?皇後心胸寬廣,可切莫怪罪臣妾多嘴啊,臣妾實在是為您著想,不忍皇後再被皇上厭棄,否則怕是連太子也愛莫能助,皇後您說臣妾此言是與不是?”
“董貴妃慎言!我家娘娘清清白白,私通之案連皇上都沒下論斷,貴妃娘娘就給人定罪了?在後宮裡搬弄是非、妖言惑眾可是要割舌頭的。”錫蘭站在衛枕身後,聽不過耳,回嘴道。
“你的意思是本宮妖言惑眾搬弄是非?”董貴妃笑意頓斂,陰冷道。
衛枕聽得不對,立刻出言嗬斥:“大膽奴才!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貴妃和本宮麵前豈容你胡言亂語,肆意犯上!”
錫蘭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貴妃娘娘,錫蘭這丫頭自幼跟著我,本宮念她年幼將她當做姊妹來看待,竟不知嬌慣得沒了半點規矩,但請貴妃娘娘寬恕,饒她一次吧。”衛枕言語之間儘是責罵,本質卻是在維護錫蘭:“還不向貴妃娘娘請罪!”
“娘娘恕罪。”錫蘭雖是低眉順眼跪著,心裡頭卻更是不服氣,自己是為了皇後出頭且所言句句屬實,為何皇後要讓貴妃三分反而來斥責自己,豈不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既然皇後娘娘都替你求情了,本宮豈有和一個奴才較真的道理,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董貴妃恨恨瞥了一眼錫蘭,又擠出了兩分笑色,回道:“皇後到底是六宮之主,手底下的奴才禮數不周,皇後自該嚴加管教才是,不然都學了這奴才去,上上下下還成何體統。”
衛枕在麵對不依不饒的聲討時,仍然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她素手微抬,掀起桌案上的一盞茶,淡淡撇去浮沫,方才輕抿了一口:“董貴妃此言差矣,你是僅次於本宮的貴妃,管教約束奴才也是應該的。錫蘭錯在言語犯上,小懲大誡原是不錯,難道董貴妃就無半點不是?皇上最是不喜後宮女眷嚼舌根子的,此事鬨到皇上麵前去,問罪下來,董貴妃你又打算怎麼回話?”
衛枕甚少以這樣的口吻說話,董貴妃自然知道利害,何況今夜是年歲,鬨出動靜驚擾了聖駕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董貴妃再是囂張跋扈也是有些眼色懂得審時度勢的,一時不敢再言,端起茶盞悶了一大口。
“董貴妃莫要心急,今夜這出戲是本宮特地為你點的。”衛枕看向遠處戲台子的目光不含任何溫情:“董貴妃曾問本宮《牡丹亭》是否如傳言中動人,正巧長夜漫漫,本宮陪貴妃娘娘一同聽上一出,再作論斷可好?”
牡丹亭!董貴妃臉色大變,一張紅潤嬌俏的臉漸漸蒼白了下去,手中的茶盞被一個踉蹌仍在了案桌上,倒了下去碎了一地,身邊的宮人忙跪地收拾大氣都不敢喘。
天色已然全黑,戲台子上燈光通明,待那細膩輕柔的水磨腔唱起,配上主樂竹笛的悠遠之聲,令人飄然、引魂入星空。
今晚唱的正是《牡丹亭》的《尋夢》一折,這一折講的是杜麗娘時時憶起夢中歡會,尋思輾轉、夜不成眠,於是去後花園尋夢中景物,觸景傷情,心中無限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