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人告訴過陳晰,北京的秋季也會落雨。
這座城市太乾燥,乾燥到他幾乎要以為,北京除了夏季就再沒有雨天。
雨就在沒人歡迎它的時刻降臨了。
夜裡突然起了風,雨珠隨即淅淅瀝瀝地打過窗麵,閱覽室的一扇窗戶朝外撐開著,外麵的雨絲拂進來,沾濕了成疊的舊報紙。
雨絲細而密,像是南方的時雨。
就是這陣細雨讓陳晰麻痹大意,以至於雨變成豆大的珠子敲下來時,他才看見路上撐起的成排的傘麵,各種顏色的傘麵擠擠挨挨地連成一片,被明亮的路燈光照過,盈盈地反著亮。
陳晰鞋尖抵著欄杆底座,俯身朝窗外看,心想——
現在跑回宿舍已經太遲了。
有人從自習桌前站起身,貼近窗戶,去看雨珠在夜幕中斜飛。不知是誰先低低地說了聲“下雨了”,越來越多的人仰起頭。
陳晰跟著翹首,這是他來北京後見過的第一場雨。
雨沙沙地落下,路燈下的樹葉油綠發亮。
天氣預報在手機鎖屏頁上跳動,宣稱這是一場陣雨。
陣雨……應該很快就會停的吧。
那就在這裡打發一點時間好了。
陳晰從成排的書架邊晃過去,I大類的書要占滿兩個房間,他從一頭轉到另一頭,抽一些感興趣的書出來看,望著窗邊看雨有沒有停,再把書塞回書架上,是真的在消磨時間,還消磨得神思不屬。
消磨到九點多的時候,雨依舊沒有停。
他哀歎一聲,從架上抽出一本書脊磨花的冊子,兜裡的手機突然嗡嗡震動了兩下。
總不是要從陣雨變大雨吧?
他心頭惴惴的,把手機抽出來解鎖。
倒不是壞消息。
微信裡跳出來季明揚的對話框。
季明揚:【還在圖書館裡嗎?】
這個點……他已經開完會了嗎?
陳晰不自覺地抿了下唇,敲了幾個字回過去。
陳晰:【嗯,被雨困住了QAQ】
季明揚:【閱覽室快關了,當心被鎖在裡麵{囧}】
陳晰高中時期最喜歡讀日式推理故事,發生在圖書館的怪談奇案頗受小說家鐘愛,以至於陳晰再回頭看這一整排的架子,總覺得心頭一陣陣地發毛。
他縮了縮脖子:【那我出來了。】
他懷裡捧著那一個冊子,就這麼慌慌張張地跑了,跑到樓梯口才想起來瞧一眼書名。
《我與地壇》。
中學課本上學過的名篇。
他腳步微頓,猶豫要不要去還,剛要下決斷的刹那,背後傳來閱覽室落鎖的聲音。
沉悶的一聲動靜,伴著鎖舌卡槽的脆響。
像是命運一般。
他拎著這一冊書,隻能認命地順著人流往下走。
大廳空曠,閱覽機器隻剩下一台還亮著屏幕,他敲開界麵,誰知道新生注冊又要激活又要認證,就這麼折騰了五分鐘,還是不見好。大廳裡的人都走光了,隻有保安繞著門打轉,外邊小聲的抱怨也遠去。
陳晰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把同樣的操作又重複了一遍,機器轉動速度遲緩,足足三十秒之後,頁麵上才跳出一個陳舊的標識,提醒他注冊成功。
終於激活完了,他把學生卡拍在讀取器上,才驚覺自己後背微微發汗。
手機再沒有傳來震響,大概季明揚已經走了吧。
雨也不會停。
急什麼呢?
陳晰把書的扉頁翻開,連翻三頁,條形碼卻要玩捉迷藏,連著三頁都翻不見。
這一晚大概沒有什麼是順利的。
他聽見進出口處傳來“滴”的一聲鳴響,閘機的障礙物朝兩頭縮,是有人從外麵進來了,保安開口提醒了一聲:“同學,馬上就要閉館了。”
來人淡聲答話:“我落了東西在這兒,拿完馬上就走了。”
這嗓音聽起來那麼熟悉,陳晰的手指一抖,剛翻開的幾頁書從他的指腹上刮過去,觸感粗糲,留下隱隱的痛。
季明揚的腳步大而鎮定,筆直地朝著陳晰的方向走過來,他先偏過臉瞧了一眼屏幕,然後將陳晰的胳膊往上一抬,卡芯終於對準了感應器,機器讀出他的學號。
陳晰聞到他身上一股很淡的草木味,沾了水汽,變成一種很沉的味道鑽進鼻腔,談不上好不好聞,隻是覺得特彆。
特彆的……陌生。
他們的身體因這個動作緊密貼合,陳晰微微偏頭,瞧見季明揚衣領上的金屬扣。
他輕聲說話,疑心這是一個夢:“你怎麼還在這裡呢?”
季明揚替他操作機器上的界麵,聲音低啞,微微帶著笑:“我不是給你發消息了嗎?外頭下雨了。”
下雨了。
沒帶傘。
所以在屋簷下等雨停。
這是最正常不過的邏輯。
但季明揚說出來,就會有不同的意味。
“跟你一樣……我也在等雨停。”
陳晰睫毛一顫,掀起眼皮看他,也看他心裡的想法:【也試試看……能不能等到你。】
這句心聲直白地得不能再直白了。
陳晰刹那間感到心慌,他的手一顫,機器離開開始發出機械性的循環:“請將卡片對準,請將卡片對準……”
季明揚把他的手托上去,低聲說:“按穩了。”
機器這才停止了鳴叫。
陳晰大氣都不敢出,怕這台機器再響,也怕他心裡的警報再響。
哪個響了都要命。
“要借什麼書?”
陳晰腦子還是一團漿糊,說什麼就給什麼,傻愣愣地把手裡那卷半合的書遞了出去。
條形碼貼在書的中間頁,季明揚單手把書頁裹成一卷,探手塞在掃描區,借書流程就這麼順利地走完了。
真奇怪。
怎麼他一出手,顯得彆人都很笨似的。
“原來你喜歡這種書……”季明揚把書合上,垂眸掃了一眼書名,像是自言自語,“就一本?”
“嗯。”
這一本還是誤拿的。
“現在能走了嗎?”
“走不了,雨還在下。”學生卡硌在手心,陳晰不知痛似的收緊手掌,點了點外麵連成片的雨幕,“我們現在怎麼辦?”
季明揚開會灌了一耳朵的陳詞濫調,白費兩個鐘頭的功夫,沒想到他也是在圖書館裡消磨光陰,也不看看外麵變天了沒有。
季明揚把書交還,淡聲說:“現在雨已經小很多了,我們可以跑回去。”
他自動把他倆歸成我們,兩個人,一起拚一把“傘”回去也不奇怪。
季明揚落在陳晰身後一步,手在閘機上搭了一下,慢悠悠地開口:“當然也有彆的辦法,最好的方法是找把傘。不過據前方線報,風比雨大得多,走到半道兒可能傘就得被風吹跑,唯一的好處是……隻用淋八分濕。”
陳晰眼眸晶亮,抬頭看他:“八分濕……誰替你測驗過了?”
季明揚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難兄難弟出賣了:“秦放舟,隻有胸口往上還是乾的。”
陳晰剛被他這生動的形容逗笑,轉頭看見眼前的風雨:在連成片的路燈下,雨絲無處遁形,細細密密地連成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