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我看那條已經在仰泳了。”季明揚語氣閒閒的,抬手一指。
那同學立刻被他糊弄住了,扒著樹往河裡看:“我靠,哪兒呢?”
“就那條,看見那片浮萍了嗎?”
被騙的冤大頭眯著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憤怒地跳起來,控訴道:“季明揚你眼睛度數長了吧?那他嗎是個塑料袋啊!”
季明揚嗤地一聲笑出來,肩膀急劇地抖著,人終於有點回神了。
同班同學萬分無語:“哎,你這人……你有病。”
“都給你們了。”季明揚手伸過欄杆,撣掉手心的麵包屑,“慢點吃。”
他這裡喂得太多了,周邊的魚紛紛被他吸引過來。
陳晰蹲在湖石邊,他身邊還有三兩尾長條的小魚在嬉戲,他靠站在樹邊,衝著季明揚輕聲問:“他們在搶什麼呢?”
“麵包啊,要不要分你一塊兒?”季明揚往嘴裡扔了一個麵包,衝他晃了晃包裝袋。像是知道陳晰此時此刻會在這裡,眼睛眯著,笑得燦爛而明朗。
溪水如鏡,草木如席。
一隻麻雀從他們頭頂上飛過,撲棱著翅膀,將蓄在葉尖的水珠儘數拍落,水打在陳晰的眼瞼下,他睫毛輕顫,眼眶濕潤了。
魚劈劈啪啪地從湖水裡躍上來,撞在堤岸的岩石上。
季明揚單手抓著樹乾的粗枝,將從斜坡上滑下來。
猛然間,陳晰的麵孔開始褪色,他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物,往後倒退兩步,然後啪嗒一聲,一隻腳踩在溪水了。
季明揚出聲阻止:“小心!你要掉到河裡去了!”
但是來不及了。
陳晰已經踩到了濕滑的石塊上,遊魚從他的褲彎邊一滑而過,成群地溜走了。
“你站那兒彆動,我……我來拉你。”
麵包骨碌碌地順著河灘滑下來,遊魚發現大目標,紛紛探著頭出來覓食。
“你……你不用……”陳晰的麵色一片空白,他的嘴唇薄暗,吐出來的氣息急促而濕潤。
他的視線聚焦在季明揚的額頭上,然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急速地顫動著睫毛,將視線落在了地上,那種倉皇的神色,像是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當時季明揚心裡在想什麼呢?
想把他拉進溪水裡。
把他打濕。
親吻他。
季明揚卻不知道自己的念頭已經暴露,他踩在枯葉堆裡,朝著陳晰伸出手:“地上滑,拉著我的手。”
陳晰看到季明揚的動作,警惕地倒退一步。
他就這麼嘩啦一聲摔進了溪水裡,溪水中的魚受了驚嚇,四散著遊走了。
“你沒事吧?”
“你……你彆下來了。”
陳晰仰麵摔在水裡,他的臉沾上水,像一塊潔白得沒有瑕疵的美玉。
“老師!有人摔到河裡去了!”
“快去喊老師!”
陳晰怔怔地眨了下眼睛,抬手兜起一條遊弋的魚。
魚尾啪嗒著掀起一連串的水珠。
季明揚踩進溪水裡,猶豫著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能站起來嗎?”
陳晰就這麼躺在溪水裡,襯衫被淌動的水流衝過,像是飄落在河灘上的殘花。
他說:“我沒事……不用拉我。”
春天的流水冷得刺骨,陳晰被水泡在裡麵,臉色平靜。就像是,平靜地避開了自己的宿命。
季明揚苦惱地用手掌抵住了額角。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能看到彆人心裡的想法了嗎?
知道我是這樣一個陰暗齷齪的人了嗎?
原來早就一點點把他給嚇跑了,現在扮成溫馴的綿羊,又還有什麼用呢?
季明揚自嘲地笑了笑,在黑暗中捉到冰涼的酒杯,冰塊已經化了,杯子外壁正汩汩地往下淌著水珠,季明揚握著杯子,難以自禁地想起那天的溪水。
那個時候他倆還有點理智,不像老師,看到這畫麵當場就瘋了。
季明揚的鞋襪都濕透了,他被班主任摁坐在河岸邊,另外兩個老師下河把陳晰拉了上來。
兩隻落湯雞蹲坐在一起,接受來自老師的嚴厲批評。
陳晰的頭發浸透了水,狼狽得很。
陳晰堅持這是一場意外,河邊的青苔太滑,河裡的魚在搗亂,這整件事情就作為意外定了性。
陳晰的副班陪著他去醫院做檢查,至於季明揚,被陳晰指認成了路過的熱心群眾,沒受到任何批評。
陳晰頂著一整張毛毯,水從他的下巴上落下來,滴滴答答的,在草坪上落了一地。
季明揚把自己的外套打開來,披在他的肩頭,臉卻沒朝他看:“穿件衣服。”
陳晰就在這時回頭看了一眼季明揚。
他的眼瞳透亮,像琥珀一樣沁著水色,他的眼睫往下垂著,打濕了粘連在一起,在眼瞼下方沾上透亮的光澤,像是未乾透的淚痕。
“陳晰,車到了。”副班從遠處呼喚他的名字。
陳晰的鞋底濕滑,他站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季明揚伸手握住陳晰的手:“站穩了。”
“謝謝。”
那是高中畢業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季明揚一隻手搭在眼皮上,他坐得太久,腿麻透了,站起來的時候力道不穩,磕掉了矮桌上的茶盞,丁零零的一串響。
冰箱再度拉開,季明揚從冰箱裡摸出一聽酒,握在手裡卻沒有喝。
秦放舟聽到響動出來,看見黑暗中站著的人:“喲,還沒睡?”
“你呢?”
秦放舟指了指屋子裡,裡頭的球賽無聲地進行著,他看著精神得很,像是個戒掉睡眠的吸血鬼。:“快四點了,打算幾點回學校?”
季明揚熬課題熬習慣了,多個通宵對他沒影響:“六點鐘唄。”
秦放舟擰擰脖子,習慣性地摸出手機來掃一眼,這個點沒什麼人還在線,他手機突然彈出來兩條談意清的消息。
“你今天自己回去就行,談意清一早的飛機,我得把人弄去機場。”
“那我怎麼回?”季明揚問得理直氣壯,“坐地鐵?”
“網約車唄。”秦放先後答得理所當然,“談意清社交恐懼,你也社交恐懼?”
“你到底是找了個對象還是找了個祖宗?”
秦放舟眉毛一挑:“你還是先問問你家小祖宗,打算折騰到什麼時候。”
季明揚抬起兩根手指頭衝他擺了擺,意思再清楚不過——
您先滾蛋吧。
“得,我不討嫌了。”秦放舟把門一合,“六點鐘叫你。”
秦放舟人走了,卻沒消失,在微信上給他彈消息:
【秦放舟:反正人會逃走,你不如試試霸王硬上弓?】
【季明揚:你快少給我出餿主意。】
【秦放舟:那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