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山地處市區的東北部,群山高聳,綠樹成蔭,是本市著名的避暑聖地。
夕陽西下,穿過玻璃窗,照在粗布織成的窗簾上。
大巴車的引擎發出刺耳的轟響,轟隆一聲,滾過減速帶,駛上了一條陡峭的山路。
車裡的學生睡了一路,懵圈著,把窗簾扯開一條縫:“到哪兒了?”
從上頭往下望去,隻見叢林織成一張密密匝匝的網,鋪在山底下。
臨街的花壇裡開著成捧的杜鵑花,大巴車頭在曲折的道路上行駛,越過一個險而急的彎道,擋風玻璃幾乎要挨上山體的斜麵岩石,又險伶伶地生擰了過去。
導航裡頭,平穩的電子女音這樣播報著:“車輛漂移中,請謹慎駕駛。”
靠窗的幾個大腦瓜子“咚”地一聲撞上了玻璃,聲音清脆,一口口都是脆生生的好瓜。
“靠,這司機開的什麼狗屎,我真的要吐了。”
“給我來個……垃圾袋……嘔。”
“誰他喵的風油精撒了,這味道,上頭。”
大巴車司機的路數大概是橫衝直撞派的,又猛地來了一個急刹車,差點把眾人的臉都拍到前座上了。
“媽的……橫波改縱波了……”
“我的鼻子……痛……”
帶隊導員的褲腿被拽了拽,一個倒黴蛋顫巍巍地說:“學長,快告訴我……這狗屎的研學活動隻有這一次。”
一臉菜色的倒黴學長虛弱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覺得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是因為我沒來過嗎?”
“蒼天啊……嘔。”
“彆顛了,我感覺我的黃都要被搖散了……”
十分鐘後,十八彎的山路終於走到了頭,大巴車精準地刹停在停車場上。
哢噠一聲,前門打開了。
眾人扶著牆往下走,三魂六魄沒一個齊全的。
兩條軟綿綿的腿踩著實地,差點當場給山神磕了個響頭。
“我去……可算是撿回一條命。”
“這地方我這輩子隻來一次就夠夠的了。”
“有沒有人攙我一把,腿軟了。”
輔導員不愧是過來人,從背包祭出自己的小蜜蜂,他拍了拍麥克風:“各位同學,洗手間在我們的左手邊,需要用洗手間的同學……”
話音沒落,眼前的人至少躥了一半。
得了。
“其餘同學原地修整,不要落下行李,保管好貴重財物,更彆落下你們的同學。”
坐在欄杆邊休息的學生稀稀拉拉地笑起來。
開車的司機頂著副碩大的黑墨鏡,熟練地擰開他那個用成茶褐色的水壺,猛嘬了一口濃茶:“現在的年輕人,知識跟上了,體力卻大不如從前的嘍。”
蹲在馬路牙子邊的大學生一腦門怨氣,邊漱口邊控訴:“這年頭除了隔壁,誰家大學生天天拉練?”
其他幾個在矮身取行李的,被熱氣嗆著都要附和:“就是就是。”
司機縱橫江湖多年,對這幫小屁孩的抱怨早就見怪不怪了,他笑著露出一口黃牙,半偏頭往後一看,從後視鏡裡看到兩個模糊的人影。
車上居然還有兩個沒下去的。
他猛地吆喝一聲:“喂,後麵那倆學生,醒醒,該下車了。”
那兩個學生坐在後排,靠裡的那個腦袋枕著窗簾,嘶溜往下一滑,似乎還沒醒透。他很輕地說了句什麼,坐在過道側的男生先站起來拿行李,漆黑的T恤被鍍上一圈溫暖的紅光,應了一聲:“馬上了。”
車後頭又是窸窸窣窣的一陣響,過了會兒,靠裡的那個人影走了出來,司機這才驚覺他的身量也很高,穿一條淺色的牛仔褲,是男生中偏高瘦的體型。
還以為是情侶來著呢……
他收回目光,眼看著瘦高個的男生在扶手上撐了一把,無名指上的素戒在夕陽下亮閃閃的。
這麼年輕,居然就結婚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那麼好的福氣……
穿黑T恤的男生落後他兩步,單手回複著消息,手指上也帶了一枚素戒。
司機覺得剛頒布不久的《同性婚姻法案》正迎麵拍打自己的臉……看到活的夫夫啦!
挺般配,挺般配。
季明揚在司機大叔的目光下打了個激靈,迷茫地摘下一遍耳機:“請問有事嗎?”
大叔一臉慈祥的笑容:“沒事沒事,小心台階。”
季明揚低頭。
這台階,也不高啊。
輔導員點了一圈名,發現還少倆學生,抬頭朝人群中問了一聲:“陳晰下來了沒?”
幾個相熟的也幫著找,沒瞧見人影。
“沒看到啊。”
“是不是去洗手間了?”
“我剛從廁所那邊來,沒瞧見。”
“我到了。”
一道聲線清泠泠的,從人群邊緣穿出來。
在明亮的斜陽下,一個素白的影子從車上邁下來,他的眼皮上染著琥珀般的金色光澤,睫毛纖長,微微發著亮。
他的襯衫衣擺沒紮進褲腰,衣裳迎風抖動,少年氣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陳晰!”輔導員在人群中朝他揮手,順口問起另一個人的行蹤,“你看見季明揚了沒?”
陳晰從大巴車上跳下來,鞋底吱嘎一響,他身後跟著的那雙黑白球鞋跟著停下來。
季明揚單手扶著上門框,微弓著腰走出來,眼如點漆,很隨意地應了聲:“也到了。”
輔導員垂頭往表格上打了個勾:“那行, A大的同學們請帶好隨身行李,司機師傅馬上就要下山了,萬一有遺漏,你的行李就得自個兒回學校了。準備好的,在我的旗下集合,認識的同學互相看一看,彆掉隊。”
陳晰慢吞吞地回過身,看了一眼季明揚手臂上的好幾個背包:“我的包給我拎吧。”
“都不重,我背著就行。”季明揚隨口回了一句,見陳晰對他的話沒有什麼反應,伸手握了下陳晰的尾指,“很不舒服?”
陳晰抿了下唇,搖頭道:“有點,但不要緊。”
“吃暈車藥了嗎?”
季明揚今天有事耽擱,是最後一個上的車,那會兒輔導員已經給學生們分過暈車藥了,陳晰靠在座位上補覺,他就也沒多問。
到底是夏天,室外的空氣還是悶熱的,陳晰手心出了點汗,慢半拍地答:“吃過,好像沒用。”
然後又續上一句:“我有點耳鳴,聽不清你講話。”
“嗯,那就不說話了。”季明揚把手機往兜裡一塞,很自然地拉過陳晰的手腕,“拉一下,彆走散。”
輔導員點完了人,領著這幫殘血的學生去辦入住。
酒店前剛灑過水,地磚上濕漉漉的一片,前頭有好幾個人踩得濺起一連串水珠,後頭的人忙不迭地避開那幾塊磚頭。
陳晰低著頭看路,突然瞥見一團陰雲落到了自己麵前。
視線微抬,就看到一個二維碼懟到自己跟前。
“同學,加微信嗎?”
“什麼?”
陳晰耳朵裡隻有嗡嗡的響,迷茫地抬起眼睛,看見來人肥厚的唇,還有嘴唇上濃密的汗毛。
“加個微信。”
陳晰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拽了下季明揚的手腕:“他在說什麼事?”
季明揚攏住他的手指捏了下:“沒事。”
季明揚把他往後一拉,跟來人打了個照麵:“學長,好久不見。”
“喲,原來是季明揚。”學長拍了把季明揚的肩膀,“好久沒見了。”
季明揚眯了眯眼睛:“學長,今年是你帶隊輔導?”
學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去年我有事沒參加,今年來補一下研學活動。”
“哦。我男朋友暫時聽不見。”季明揚冷淡地應了聲,“活動的事跟我說就好了。”
“男朋友……原來是他啊。我還說你那活在傳說裡的對象到底是何方神聖呢……行,我倆原本就有微信吧。”
“嗯。”
陳晰垂著頭,躲在他肩膀後麵,透過他的肩膀,露出一雙透亮的眼睛。
“他說什麼?”
季明揚湊在他耳邊輕輕說話:“看你好看。”
“?”
陳晰藏在他背後笑出了聲:“哎,吃醋了?”
季明揚微微偏了下腦袋,揉著他的手腕:“你男朋友也不是什麼人的醋都吃。”
“上禮拜為了一隻貓吃醋,忘了?”
季明揚皺著眉:“它都睡你懷裡了……睡了半個鐘頭。”
“明明是你不肯抱它,它才賴上我的。”陳晰挑了下眉毛,小聲跟他爭辯,“你要講道理。”
“我才不要抱它。”季明揚偏開臉,“陳晰同學,你的讀心術消失得太快了。”
陳晰故意裝作聽不懂,仰頭一臉天真地問:“……拉手拉得太頻繁了嗎?”
“陳、晰!”季明揚咬牙切齒。
“嗯。”
“我們可不光是拉拉手的關係,你說呢,老公?”
“……你……你怎麼可以在這裡……”陳晰手忙腳亂地去捂他的嘴。
“耳朵還痛嗎?”季明揚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陳晰耳朵尖紅透了:“本來就不痛。”
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落在了最後頭。
“帥哥,你們是A大的的學生吧?”幾個高中生湊過來,笑盈盈地搭話。
得到肯定的回答,那個學生立刻歡快地跑了回去。
“哇,居然和A大的學生住一個酒店哎。”
“能不能給我們拜拜,沾染一下學霸氣息。”
“那你自己去。”
“摸就不摸了,讓他給你們祝福。”
“?”季明揚難以置信地轉頭,“你就這麼把我賣了?”
陳晰笑眯眯地指揮他:“說點吉祥話。”
季明揚板著一張帥臉:“新年好。”
“才夏天。”陳晰懟了懟他的腰,“你認真一點。”
季明揚順從地切換了台詞:“夏天好。”
“換一個。”
季明揚憋了足足五秒鐘:“……高考加油。”
這大概是他祝福的極限了,陳晰不抱希望地想,那群高中生得到了祝福,嘻嘻哈哈地道著謝,很快就跑遠了。
陳晰對他們揮著手,順口問季明揚:“今天不想營業?”
“祝福不可以隨便給彆人的。”
“這隻是吉祥話而已哦。”
小氣鬼卻很認真地計較起來:“真誠的願望是有力量的。”
陳晰一愣,緊接著就笑了:“你記不記得,高考以前,學校裡也有許願的活動。”
“記得。”
誰能想到,因為眼前這個人,季明揚當年沒有在許願牆上寫關於自己的願望。
【請讓陳晰得償所願。】
哪怕我的願望落空,也想你如願。
“我許願幾千次,老天隻會顯靈一次。我不想把機會給彆人。”
隻給你。
那些年的小心翼翼,全都隻給了你一個人。
陳晰不太明白地看著他,過了會兒,像是明白了什麼。
“嗯,隻給了我。”
酒店登記很繁瑣,等輪到他們的時候,陳晰已經靠著沙發椅背睡過一覺了,他感覺身前披著的衣服被風吹的有些下滑,抬手一抓,摸到了一片深灰色的衣角。
是季明揚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陳晰動了動手臂,他的手睡麻了,感覺有點涼。還沒等他抬頭去找人,尾指突然被季明揚勾起,陳晰的指節被揉得發熱,聽見季明揚問他:“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陳晰搖搖頭,問,“還沒輪到?”
“快了,輔導員在弄。”
輔導員跟前台交流了一通,苦惱地撓撓頭:“明揚,你和陳晰那間出了點問題,先等一等。”
“實在抱歉,耽誤您的時間了。”前台掛下內線電話,“原先預定的那間房騰不出來了,目前可以選擇的房型……隻有一張一米五的床。對兩個男生來說,可能太局促了。”
……其實他倆抱著睡也不是不行。
輔導員回頭看了一眼沙發上的人,又看了一眼前台,欲言又止。
“就這間吧。”季明揚走過來,單手把身份證遞過去,“他困了,麻煩快一點。”
“好的,請稍等。”前台忙不迭道,“陳晰先生,請來這邊做一下人臉驗證。”
陳晰滿臉寫著懵,對著吧台找攝像頭,沒找著。
前台再次提醒:“麻煩摘一下口罩,看鏡頭。”
他就先摘下了口罩,口罩勾在下巴上,露出秀美的臉。
前台抬頭看見陳晰的臉,不由地晃了下神。
陳晰抬起眼,再問了一遍;“看哪邊?”
“啊……”
前台剛要解釋,一隻手突然從身後伸出來,扶著他的肩膀轉動了一下身體。
“看這裡。”
鏡頭裡照出來他們倆的身影。
前台提醒他們:“請另一位先生退出鏡頭。”
“好。”
鏡頭抓拍得很快,季明揚還沒來得及完全退出鏡頭,於是鏡頭裡留下了季明揚的一隻手。
陳晰前兩天熬大作業熬得有些狠。睡了會兒也還沒回過勁來,木愣愣地看著鏡頭眨眼。
這裡人多,他不敢靠在季明揚身上,隻好低著頭滑手機,把每一個APP輪番看了一圈,然後再全都退出。
前台悶頭嘀哩嘀哩敲了一通鍵盤,都不太敢抬頭看他倆:“還有一位是……季明揚先生。”
“是我。”
陳晰偏開頭,躲開攝像頭,隻有尾指還和季明揚勾著。
哢擦,畫麵一卡,季明揚的照片也拍完了。
陳晰稍微湊過來一眼:“好了?”
“好了,請拿好您的房卡,左邊上電梯。”
“謝謝。”
陳晰把口罩勾上去,跟著季明揚走了。
前台還在竊竊私語:
“怎麼磨蹭這麼久,給他們開一間房怎麼了?”
“兩個大男人,一米五的床,也太gay了吧?”
“你傻啊,這倆睡一張床有什麼問題嗎?明顯是一對兒啊。”
“一對兒也不能……擠一米五的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