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望坐在陽台的小木凳上,頭戴式耳機裡播放著她最喜歡的音樂。金色的暖陽灑在人身上,添了三分迷蒙的亮色。歲月靜好的醉意四散開來,時間忽然變的緩慢。腦中閃過一張斑駁的麵孔,楊望恍惚地甩甩頭,試圖把那一點衝破時光的情緒再次壓進箱底。
上一次想起他是什麼時候呢?或許是微醺的暖陽太醉人心,楊望不再掙紮,任由破碎的回憶鋪了滿地。上一次見他是在夢裡。震耳欲聾的炮火,遍地的狼煙,碎裂的肢體,那場景虛幻又真實,帶著萬萬裡的相距,又好像觸手可及。夢裡的楊望顫抖著手擦去他的眼淚,他似乎特彆年輕,楊望伸出的雙手卻蒼老不堪,仿佛經曆過數年深重的苦難。好奇怪,明明身處戰地,耳畔卻沒有任何的嘈雜,隻有他絕望而無措的哭嚎,經久不息。楊望猛然從夢中抽離。清冷的月光被厚重的窗簾攔在屋外。楊望輕輕撫去麵上早已冰冷的淚痕,走下床一把拉開窗簾,在窗台上枯坐了許久。
“呼——”
楊望背對著陽光闔上了雙眼,在陰影的籠罩裡呼出一口濃墨似的情緒。
“姐姐——你給我買的娃娃好漂亮啊!”
小女孩的驚歎敲碎了寂靜,那聲線活潑而靈動,好似清晨的露珠滴落空穀。許憶今年七歲,正是好動的年紀。幼童的眼神清澈而懵懂,像一張純白的紙,看向楊望的目光隻有乾淨而燦爛的歡喜。
“啊?哦,小憶喜歡就行。”
楊望輕微勾起唇角,聲音卻並不帶多少情緒,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悄無聲息地將妹妹的親近擋在圍牆之外。看著和自己隻有三分相像的麵龐,楊望再次閉上了眼,母親小心翼翼的目光早就被她發覺。那個漂亮的娃娃並不是她買給許憶的,這七年,她總是刻意躲避著妹妹,為了不讓兩個孩子產生隔閡,母親沒少假借她的名義送妹妹禮物。
楊望歎了口氣,心裡閃過掙紮。她原本也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原本也像許憶一樣眼裡滿溢出幸福。可造化總是弄人,命運在楊望十歲時,向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露出了自己殘忍猙獰的麵目。
楊望記得,那時父親灰敗的臉上還掛著和往昔一樣和煦的笑容,但是孩子對情緒的感知是如此敏銳,悲愴是密不透風的囚籠,楊望總能在深夜的月色裡聽見母親的低泣。她迅速成長起來,把所有尖銳的疼痛藏進餘光裡。十歲的楊望從母親手裡攬過家務,開始站在小凳上與鍋鏟對抗。
病痛的滋味氤氳在醫院的每個角落,可恨的白斑帶著死亡的氣息蠶食了父親健康的麵龐。楊望記得父親以往最喜歡捏捏她稚嫩的臉頰,可在最後的回憶裡,那雙手不再有力,反而日漸消瘦,顯露出枯骨的可怖。
“媽媽,爸爸會好起來嗎?”
那時楊望小心而懵懂的問起這個沒有答案的謎題,母親動搖的篤定和強撐的笑意給了年幼的楊望一點希翼。
“那等爸爸好起來,咱們一起去公園曬太陽,還要去吃火鍋!”
也許是孩子的樂觀給了母親一點堅強,這個難掩憔悴的女人在熄滅的灰燼裡撿起最後一塊曙光。她不禁幻想:假如奇跡真的出現了呢?電視上不總是有這樣的事情嗎?
可父親還是走了。在陽光正盛的上午,帶走了他在塵世的最後一縷氣息。
小小的楊望沒有機會見到父親的遺容。那天她像往常一樣,一邊坐在桌前寫下對未來的憧憬,一邊等待母親的歸來。可那天她等了太久,莫名的心悸逼的她要落淚。可是她忍住了,她知道不能再讓母親擔心。開門聲終於響起,楊望立刻跑出房間,關心的詢問湧到嘴邊,卻驀然看見母親紅腫的雙眼。像是感知到什麼,楊望沒有再開口,她不知所措地望著母親,那個夢魘般的結局讓人感到精神恍惚。
“小望,聽媽媽說,爸爸去了更好的醫院,小望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爸爸,過兩天我們就搬到外婆家去。”
在母親克製不住顫抖的聲音裡,楊望終於窺見了人世間最絕望的彆離。
新生的向日葵被命運扭轉了脖頸,直麵了身後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