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速旋轉的日子過得太快,一抬頭天都黑了,一看日曆兩個月都過去了。正應了那句話,工作是乾不完的,班是加不完的,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近些日子,阿彪總覺得呼吸困難、胸口痛,有時候說話都痛。趕緊請了半天假去醫院拍片檢查,所幸沒啥大問題,勞累過度導致的肋間神經痛,需要多休息,無需特彆治療。
但阿彪仗著自己年輕,並未放在心上,直到一個意外消息來到:之前實習公司的創始人梁濱生突發腦梗,淩晨摔倒在辦公室裡,梁濱生是個強大又勤奮的人,由於他常年加班、出差,那天晚上沒人察覺到他的異樣,他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去世了,年僅42歲。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阿彪一陣心悸,隨後從晃神中慢慢蘇醒。“天妒英才啊!”阿彪的腦子裡隻剩下這句話。
梁濱生的公司業務已基本成熟,屬於中型企業,正在趁勢而上穩步發展。阿彪對老梁也很敬佩,隻是她覺得在一個比較成型的體係裡工作,留給她的可創造空間太小,她更喜歡有挑戰的初創企業,因此幾經輾轉,她來到了大公司高管老齊創立的企業,這樣的職業背景在阿彪看來,成功的概率更大。
梁濱生的家屬悲痛欲絕,喪事一切從簡,阿彪沒去見他最後一麵,因為她想起了那段跟死亡交手的回憶……
醫院,放射科,腫瘤,核磁共振,逼仄的儀器內,檢測儀器的轟鳴聲,一張張片子,一趟趟跑上跑下。五年前,當醫生嘴裡冒出“你這可能是垂體瘤,需要做個核磁進一步確診……微纖……良性……年輕人易得……”的時候,阿彪隻聽完第一句就陷入了耳鳴,雖然大概意思聽懂了,但她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空間。這對處於高三下學期又獨自在外求學的她來說,實在是毀天滅地的一擊。由於父母離得太遠,她不得不一個人跑遍那座城市的大醫院。阿彪站在等候檢查的隊伍裡,那個稚嫩、孤獨、瘦弱的身影顯得格格不入。沒錯,其實阿彪是個身材瘦小的女孩,她的外形和她的性格毫不匹配,沒接觸過她的人隻會覺得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女生,若不是感興趣的事情,她會進入社恐狀態。但在工作上,她一直是個戰無不勝的人,精力滿滿,活力四射,什麼問題都不在話下。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那顆堅強的心背後,藏著多少逼不得已的心酸。她也不想這麼累,可她彆無選擇。在脆弱的時候故作堅強,是她留給自己的體麵。醫院是個看儘人間疾苦的地方,前來做核磁的人裡,不乏癌症晚期的患者,你能從他們枯瘦的麵部縫隙裡,讀懂深深的絕望與悲戚,他們渙散的目光裡,藏著深不見底的恐懼,陪同的家屬身上,也籠罩著一層死寂。
那時的阿彪隻有19歲,她很怕,真的很怕,她還有太多東西沒有體驗過,她不想這麼早死,她的生命還沒開始綻放,她不可以就這麼離開。人們害怕孤獨,也害怕死,更怕在臨死的時候是孤獨一人的,可是死本身就是孤獨的,黃泉路還不是得自己走,誰也代替不了。
阿彪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送進核磁共振的儀器裡,那個電視劇裡病入膏肓的人才會進入的儀器。躺下,固定好,被緩緩推入跟身體差不多大的狹小管道裡,醫生在胳膊上注入各種藥劑,躺在裡麵不能動,隻有從各個角度傳來的轟鳴聲。這種經驗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阿彪隻好這樣自我安慰著。檢查結果是微纖瘤,不用做手術,不用吃藥,每年做複查,觀察變化就好。雖然內心已經恐懼到了極點,她還是冷靜地把醫生的好消息告訴了父母,而那些可怖至極的經曆,卻永遠留在了阿彪心裡。往後餘生,她也將一直與腫瘤為伴。
經曆過生死的人,總有種特彆的豁達,通過與死亡認真的交手,阿彪逐漸適應了它的存在,也會在麵對他人離世的時候,多了一份淡定,雖然這份淡定是為了平衡更深的恐懼。這種時候,旁人會覺得阿彪冷酷無情,阿彪並不在意這種評判,因為就算她不冷酷不無情,也改變不了什麼,終究都是個人的選擇,個人的命。與其說是冷漠,不如說是妥協,在生死麵前,阿彪沒有那種逆天改命的霸氣。
老張老李都與梁濱生有些交集,麵對這種突發事件,同齡人之間的唏噓感歎越發能襯托出人生畫卷裡的悲□□彩。對他們來說,梁濱生離得太近了,近得能夠嗅出死亡的味道。人到中年,多少有點健康問題,工作壓力一大,指不定哪天就拋下妻兒先去了。可是他們又放不下眼前的這一切,這是責任,也是義務,更深一層其實是麵子,對他們這類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支柱來說,麵子跟命一樣重要,這是心照不宣的共識。在老張老李的人生中,梁濱生這樣的事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每聽聞這樣的消息,他們都會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涼氣,心中湧起無限的迷思與感慨。他們也會想起自己的體檢報告,忍不住計算自己的日子,腦海裡思忖著萬一自己也有這一天,身後事該怎麼安排,想著想著,就會被恐懼吞沒,恐懼的後麵還藏著無奈與迷茫。不過,人都有極好的自我保護機製,在陷入崩潰之前,頭腦會快速關閉宣泄的通道,防止情緒肆無忌談地奔流,然後他們會抽離出來,或點根煙緩解一下焦慮,或開始工作轉移注意力。深入地討論生死,對每個來說都是禁忌話題,除了互相安慰聊表心意,大家很難深入地探討其中的奧義。
梁濱生的意外像一顆天外飛來的石頭,在行業的小圈子裡激起了層層波浪,人們表麵上在表達緬懷,實際上是在借此釋放自己內心被激發的恐懼。波浪過後,人們又恢複了往日的忙碌,沒砸到自己頭上的石頭,很難讓人清醒,這是人們共有的惰性,也是自我保護機製。
恰巧這兩天“28歲大廠程序員過勞死”的新聞衝上了熱搜,阿彪原本就不平靜的社交圈子又多了幾分嘈雜。年輕人應對這類消息的方式要激烈得多,阿彪的同齡人在各大社交媒體裡極儘詞彙的藝術,發泄著憤怒。相較於中年人的克製和隱忍,年輕人的生命向來更有張力。阿彪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曾經年輕過的中年人變成了這樣。阿彪擁有獨特的優勢,可以同時看見這兩個圈子的反應,從這個視角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但中年人的世界更能引起她的興趣,越看不懂的就越想看懂。
又是熟悉的不眠夜,阿彪望著眼前的黑暗,腦子裡一直在翻梁濱生和那個程序員的電影。阿彪終於注意到“積勞成疾”這個大問題,過勞死對誰來說都不遙遠,尤其是對她這個工作狂,無儘的思緒再度襲來。
-如果我拚命工作,沒過多久暴斃而亡,那我所做的一切有什麼意義?
-可是什麼都不做更沒有意義,努力讀書這麼多年,不全都浪費了?
-怎樣的人生是不浪費的呢?成功但痛苦的人生不浪費嗎?
-我原本堅定地認同“先苦後甜”,現在發現很有可能會苦到儘頭連命都沒了。
-比起失敗且痛苦的人生,擁有成功已經很幸運了。
-難道幸福比成功還難獲得嗎?
這是一個直擊靈魂的好問題,雖然阿彪感覺幸福不該這麼難得,但她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理由。這時候,胸口又傳來隱隱的疼痛,她不禁有點後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總得做點什麼幫幫自己,至少彆死得不明不白。
越想越睡不著,阿彪煩躁地刷著手機,深深的無力感在全身蔓延開來,她想一直沉溺在手機裡,這樣就不用去麵對那些複雜的問題,逃避至少能讓她喘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