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考進重點高中,奶奶敲鑼打鼓地把她趕去住校了,她也從此開始了獨立生活的人生。自己管錢之後她學聰明了,走到哪都常備感冒靈,一不舒服趕緊喝。她還跟很多朋友炫耀過自己多年不感冒,實際上是她不敢,一旦她生病,就會被家人再捅一刀,她人微言輕,沒有人會聽她的解釋。
傷她最深的一次就是做腫瘤複查的時候,奶奶不屑地瞥了一眼核磁片子的袋子說:“你這人就喜歡沒事找事,淨給人添麻煩,沒病看出病,還花這麼多錢。”然後扭頭走了。從那以後,阿彪再也沒去過奶奶家,再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這個世界最大的惡意就是,你的家人以為,你受的所有傷害,承受的所有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都是你不好,你有錯,你自私,你不聽話,一切的壞都是因為你,連他們生命裡遭受的種種不幸也是因為你,你的到來是他們的災難,他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還這麼不識好歹。實際上,他們的心思是“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就是為了讓你替我承受一切,包括我的情緒和痛苦。”隻是他們不會承認的,他們站在天然的道德製高點上,怎麼說都比你有理,你無從辯駁,這個世界也不允許你辯駁。
每一個孩子的早熟,都是生命裡有太多重擔造就的。每當彆人誇誰家孩子聽話懂事的時候,阿彪都會感到一陣心酸,哪個孩子不想天真爛漫地活著呀,他們隻是沒有這個條件而已。阿彪覺得,孤兒院裡的孩子還可以想象如果有爸媽,爸媽會對他們多好。而她連想象的資格都沒有,有家人卻被家人無情地傷害,會讓人徹底失去對人間的信任。她對死沒有那麼害怕,她怕的是自己臨死的時候被家人一刀捅死,他們嫌你是個累贅,那是多麼無儘的絕望啊。
痛苦的記憶源源不斷地湧來,一次次地衝擊著阿彪的淚腺,阿彪隻是默然地讓眼淚滴到枕頭上,悄無聲息,這已經是阿彪最悲傷的表現了,一直以來她隻會躲起來偷偷流眼淚,她不會放聲大哭,她的嗓子好像被一隻大手掐住,不允許發出聲音,因為一旦出聲就會被大人發現,就會引來更大的災禍,在阿彪模糊的記憶裡,是媽媽的食指和惡龍般的咆哮:“把嘴閉上!不許哭!”所以阿彪的哭都是無聲的,在夢裡遇到危險,她也總是想喊喊不出來,嗓子發不了聲,她隻能放手,任由危險把自己吞噬。阿彪心裡有太多太多悲傷了,像無處泄洪的堰塞湖。後來時間久了,阿彪也就不會哭了,她害怕被這可怕的一切吞沒,她變得冰冷又麻木。
其實她一直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多值得羨慕,即便她通過逼迫自己獲得了很多讚譽,也難以撫平她內心深處的被拋棄感,她需要更加努力,好獲得更多的認可,這樣她才能體驗到自己的存在,一切外麵展現出來的光芒,不過是用來掩蓋痛苦的麵具,在麵具下麵的是一片死寂。如今,該找上她的躲不了,這是她的命,滿目瘡痍的人生裡,總會多出幾根刺,把傷口紮破,讓膿和血暴露出來,其實自我防禦的麵具也已經撐不下去了,有太多的傷需要被看見。她張著嘴,無聲地嚎啕大哭著,就讓淚水淹沒她的雙眼,淹沒她整個人吧。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用完了一整包紙巾,她感覺還有更多的悲傷要翻湧出來,可她太累太累了,暈倒在淚泊裡。在夢裡,她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了她從高中起就成了一個自卑的孩子,想起了她大學期間的迷茫與無助,她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代的狀態,她不明白,自己不是已經走出來了嗎,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痛苦啊?
阿彪的大學生涯可以用兩個極端來形容,前半段極端頹廢,後半段極端亢奮,判若兩人。因為感覺活不出自己,又不出意外地高考失利了,阿彪選了一個無感的專業,準備熬過大學四年。其實阿彪也是幸運的,與其等考到名校才發現失去自我,高中時代就發現這些,反而給她省了很多麻煩,她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人生,如果很快就要麵臨就業,那將會是一個措手不及的狀態。大學的前兩年可以用渾渾噩噩來形容,60分保過,逃課,睡覺,刷劇,精神遊離,遠離各種班級和學校的活動,逃離她厭惡的一切。跟朋友徹夜K歌,泡圖書館刷各種書,一個人全國旅行,她想從這煩悶無趣的日子裡找到一些生機。做這些的好處還是有的,徹夜K歌讓她認識了一幫朋友,一周有四天都在外活動,從五音不全練成了麥霸。瘋狂刷書讓她看到各種人的艱難,也看到不同的精彩,她什麼書都看,隻要能讓她逃避現實。高中之前她是從來不看課外書的,她覺得無甚意義,遇到老K後發現了讀書的魅力,她開始強迫自己多讀書,時政雜誌、人文曆史、散文名著,像是要把之前落下的全給補回來,但那種自我逼迫式的讀書,其實也讓她很痛苦,隻有很少的時候能從中獲得樂趣,大部分時候是為了掩蓋自卑,高中三年她還刷了上百部著名電影,其中《三傻大鬨寶萊塢》看一遍哭一次。其實那時候她隱約知道自己有抑鬱,但礙於家人的反應,她隻能隱藏起來假裝鎮靜。一個自卑的人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做很多事,她用極其變態的方式在自己腦子裡塞了很多東西。大學前兩年她一個人環遊了大半個中國,父親也會給一些資金支持,另一部分是省下的生活費和兼職賺的錢,旅行是個拓展見識的好方法,她遇到過很多人,見到過各種各樣的風景,聽說了不同的人生際遇,在路上總有新鮮事發生,不是平淡無奇的重複。她也曾考慮要不要做導遊,可已經有了考試恐懼症,一切需要考試的事情,她都做不了。
轉機來臨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是絕望的深淵。即將大三,麵臨考研、英語六級、期末考試,考試恐懼症早已來臨,與此同時大學生涯已過半,是需要想想今後該何去何從。她不想考公,不想回老家,不想從事本專業的工作,不想過一眼望到頭的日子,可她似乎又彆無選擇,那個盤旋了五年的問題又來了,再逃也逃不掉,自我逼迫的程序又一次啟動,可這次她沒那麼幸運。連身體帶大腦全部宕機,她甚至連起床吃飯的力氣都沒有,走在路上感覺靈魂從身體中抽離,飄在天上看著身體前進,身體失去了基本知覺,完全沒有胃口,連水都喝不下去,她躺在床上想要等死。這一次,命運不想讓她死,在幾天沒有消息的情況下,天天一起K歌的朋友跑來找她,他們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拉著她出去大喝了一頓。那一陣敲門聲是她黑暗人生中最清晰的曙光,她難以置信地發現,原來這個世界有人記得她,當她墮入深淵的時候有人願意伸手拉她一把,那個人不一定非得有血緣關係,甚至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反而對她更好一點,她看見了超越血緣關係以外的溫柔世界。本來酒量就不好的她喝了很多酒,什麼也沒吃,她喝酒喝得再醉也從不斷片,她清晰地記得,那晚她哭得多麼撕心裂肺,吐得多麼翻江倒海,那晚的她哭得很大聲很大聲,她從未這麼暢快地哭過,那次喝酒吐了三天,吐到後麵隻剩胃液還在吐,從此傷了胃,一聞到酒味就想吐,一喝酒就胃痛到撕心裂肺,從那以後她滴酒不沾。三天的釋放讓她變了一個人,身體裡很多東西隨著大哭大吐離她而去,她覺得吐出去的不是胃液,是那個早已死去的靈魂,她不再需要以前那個隱忍聽話的自己了,她已經拿命換過自由了。三天過後,她鄭重決定要拋棄一切她不要的,選擇一切她想要的,無論艱難險阻,她都要無條件地做自己,無論代價多大她都不會再扼殺自己的靈魂。她選擇創業,因為受到創業者的感召,她覺得這群人是有激情有動力的人,她不顧一切地加入進去,發現了很多超出想象的奇跡。首先是自己的思維速度比以前快了十倍不止,總有源源不斷地點子冒出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點子哪裡來的。其次是閱讀速度變得極快,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她再也沒有閱讀困難的問題,也再也不用逼迫自己閱讀了,隻要這書是她感興趣的,她就能迅速讀完並獲取重要信息,她終於體驗到了閱讀的快樂,確切說是生命的快樂。然後是語言表達能力完全逆轉,以前她當眾演講都要寫好稿子背三天,現在張口就來、文思泉湧,還特彆具有感染力,她一瞬間變成了演講能力極強的人,而且邏輯清晰,隻要腦子大概過一遍框架,講的時候就能說出很多自己都沒想到的話來。她深刻感受到,那三天之後,她實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她不明白這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突然間就不一樣了,她隻覺得那次之後,她獲得了某種“神秘力量”,雖然有點神叨,但真的就像通靈了一樣。而這一次蛻變支撐她在職業路徑上完成了質的超越,才有了那個被稱為“天才”的她。
絕望的儘頭藏著希望,這一點是阿彪親身經曆過的。想起過往種種經曆,這一次,生命的絕望再度襲來,她心裡知道總會絕處逢生、扭轉乾坤的。這麼多苦難都闖過來了,這一次也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