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羅拉正把鍋裡冷卻好的藥膏刮進玻璃瓶裡,那個堆滿了雜物的鹿皮包就在她腳邊,芙羅拉應該是趁她熟睡的時候下了一趟樓,從馬鞍上取了鍋。
如果沒有昨天晚上的事,米斯緹可能還不知道她身上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米斯緹想開口問問她三匹馬是不是都還好,但喉嚨啞得說不出話來。想翻身下床,但從骨頭到皮肉沒有一處不跟她唱反調,少女疼得眼角擠出幾滴淚來。
她攤開雙手,因為芙羅拉處理及時,她的手倒是沒什麼大礙,除了右手虎口處被匕首燙掉了一層皮膚又快速愈合的部分還是粉粉的,除此之外隻有手背上還留著幾處淤疤。
藥效未免太好了。米斯緹奇怪地看了芙羅拉一眼,真的看到獵人擺弄那些草藥,她才意識到芙羅拉和那位農場主一樣也在“學校”學習過魔法之類的東西。
“您先洗漱一下,等處理完傷口我們就上路。”
米斯緹站起來時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吱呀作響,芙羅拉已經燒好了水供她洗漱、擦身。
浴室裡有和薇卡農場一樣的浴缸和裝置,她問:“我見過薇卡用這東西加熱池水,你為什麼不用?”
“您想泡澡嗎?”
“不太想。”米斯緹隻是發覺自己確實沒見過芙羅拉用魔法。
農場主和她的丈夫明明恨不得用魔法走路,但芙羅拉卻完全不一樣。是獵人長期在白塔之外的地方討生活留下的習慣嗎?
雖然芙羅拉說過魔法是一種很普遍的東西,但米斯緹知道它到目前為止還沒能普及到整個國家,隻在凱斯耶理地區比較興盛。
她從浴室門縫裡接過芙羅拉今早剛熬好的藥膏。可能芙羅拉很早就起來準備了,做好之後還放涼了以便她使用。膏藥呈深綠色,帶著一點雜質——現有的條件確實沒法弄出更好的東西了。
味道也很普通。米斯緹本來以為它聞起來會更奇怪一點。
她在身上淤青的各處都塗了一些,脖子和腳腕被捏出的傷痕已經發紫,等她收拾好自己,芙羅拉又逼她喝了一副湯劑,苦得她眉毛都快擰成一團,喝下肚子以後涼涼的。
米斯緹一邊喝一邊問:“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被通緝。”
“任何理智尚存的人,如果受白塔通緝,當務之急都是逃亡海外。沒有人能逃過白堊之塔的賢者的審判,隻不過對我的審判在多年前就已落下。”芙羅拉平靜地說,“我被從故鄉放逐出去,餘生都不被允許踏入凱斯耶理一步。不過如您所見,從邊境到距離白港隻有一步之遙的此地,沒有人來找我們的麻煩。您大可以放心,我離開時他們沒有公開文件,早就沒有人認識我了。”
“為什麼?”
“隨您想象。”
“我早就看過你殺人了,恐怕答案不會動搖我對你的看法——我懷疑你是否能比我想象的更邪惡。”
米斯緹明明很膽小,但是對殺人死人卻都沒太大反應,芙羅拉了然:一個生活在偷獵了領主林中一隻兔子都有可能被砍掉雙手的年代的人恐怕生死觀與現代人有所不同。
收拾好行囊,她們將馬牽出來,昨夜闖進旅店的鎮民沒發現廚房裡還關著三匹馬,否則她們就要走路去白港了。
走出旅店,她第一腳便踩上了一灘血,米斯緹看著眼前又染上新血的街道,受害者被撕下的頭皮和碎骨甩在高尚之心的招牌上。
“真慘。”芙羅拉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句便走到一邊去牽馬。
“他本來有機會活的。如果昨晚我不那麼害怕,勇敢一點對他伸出手的話,他本可以爬上樓來。”米斯緹不忍地閉上眼睛,腦中又響起昨夜陌生旅人的哀嚎。
“自私一點沒什麼不好,更何況是生死攸關的時候。”芙羅拉冷漠地打斷她的傷感,“救了他,你們兩個都會在變異體找來之前就被鎮民殺掉。”
她本想寬慰米斯緹一番,但這容易多想的天真小姐卻不走了:“現在是白天,他們應該很虛弱。你願意去……讓他們解脫嗎?”
“就算我再不把他們當人看,手刃外形和自己很像的東西也會不舒服。這裡的事與我們無關,彆人問起也裝作不知道就好了。”
“我會額外支付酬金。”米斯緹對她低下頭。
芙羅拉挑眉:“您昨晚還在問我有沒有治愈他們的辦法,對您來說這豈不是買凶殺人?”
獵人尖銳的話瞬間刺穿了米斯緹的自欺欺人,即便是身處染血的街道,她也很難迅速轉變自己的觀念。從這個角度還能看到倒在吧台上的蘇珊的屍體,如果鎮民真的都變成了自知殺戮的怪物,那蘇珊那時的回應又算什麼呢?
看到她的臉色白了下來,芙羅拉也不再追擊,摸了摸少女的腦袋催她上馬。
“……就這樣就好,你去殺了他們,我付你錢。”
已經準備跨上馬背的芙羅拉有些驚訝地回頭,米斯緹捏著手指沒有看她:“找到的東西都歸你。一枚金幣夠嗎?”
米斯緹付給芙羅拉的定金也不過兩枚金幣而已,她知道米斯緹掛在嘴邊的不是現在九塔聯盟流通的小金幣,而是王朝時代印著獅鷲和國王像的大金幣,價值遠超出日常使用的水平。
這種好事芙羅拉當然不會放過,隻是即便鐵石心腸如她,也稍有些不快。
她知道優柔寡斷的米斯緹能這麼快下決定是因為前天曾接待過她們的農場主,薇卡曾說過這幾天要來伍德伯裡出手農貨。
如果米斯緹掉幾滴眼淚,這種小事她為了哄雇主上路倒也不是不願意做,隻要注意點不留下痕跡被騎警追查到就好。
但米斯緹隻是安靜地爬上馬背,回頭對芙羅拉說了一句“我在鎮郊等你”。
米斯緹應該已經知道了自己同樣患病的事實,芙羅拉很好奇她現在究竟是何感想。
“這裡有您認識的人嗎?”驅魔人蹲在大火過後的殘垣斷壁中,查看相對完好的屍骨。
“旅店的老板是我的朋友。”她在路上遇見的農場主顫抖著說,雖然六七十歲在普遍長壽的白塔算不上老,但她還是攙著對方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以免突然暈厥摔倒。
本來很有精神的農場主一下子脫了力,靠在馬車車鬥上顫抖著問:“這是怎麼回事……是土匪嗎?”
驅魔人檢查了一番,又從屍體上取了樣:“這些人生前都被施了血咒,處理這裡的人是專業的,燒掉這裡是為了防止血咒蔓延出去。”
她捏著胸前的六芒星掛墜,為死者禱告了一番後站起身,腳下卻踩到了什麼。
她將埋在灰燼下的東西撿起來,發現是一柄銀質的匕首。刀柄因為高溫有點變形,聖母像和上麵的塔雅秘文都有點模糊了。她解開纏在刀柄上燒了一半的皮革,抹去黑灰,裡麵刻著的一行小字還勉強能辨認。
願聖母仁慈為你點起指引歸家的明燈。
這把刀她很熟悉,造型和秘文銘刻上參考了教會製式武器,祝福的話則是她親自刻上,因為對方不喜歡和宗教扯上關係,她才刻在刀柄上隱藏起來。
一旁的農場主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在伍德伯裡鎮附近生活了很多年,怎麼也沒想到每年慣例地來出貨卻見到如此慘狀。
“天呐,我前兩天剛給兩個過路人指了路,她們不會也遇害了吧。”她手腳發軟。
“……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個子挺高的獵人,好像是白塔本地人;另一個是她的表妹,聽說是從西方來的,具體哪一邦出身不了解……她們打算去白港。”她看到驅魔人皺起眉頭,驚懼道:“難道是她們故意——”
“應該不是,您說的這個人我認識。”她自然地說,然而話音卻越來越小。
護手上黏著一層褐色的汙漬,她認出那是乾掉的皮肉,平時清理銀劍的時候經常能看到。
但這塊汙漬是在刀柄內側,有一個褻瀆者拿過這把刀。
她擰起眉毛,但還是按照程序把血汙刮下來裝好,等著下一次路過城鎮的時候寄回聖城。
驅魔人翻身上馬,“恐怕當局還不知道這件事,麻煩您走一趟到最近的鎮子上報告一下,讓他們派專人來處理。您回去以後也注意把衣服鞋子脫了燒掉,不要把這裡的汙血帶到彆的地方。”
大火今早才滅,走快些還可能追上她們。
然而農場主卻急急忙忙地扯住了她的披風:“等一下,你得跟我一起去,騎警問話的時候你不能不在。”
她沉思片刻,朝白港的方向望了一眼:“好,我和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