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有道是君臣相遇自古難】
月仙光顧著把激將法使得淋漓儘致,先暗中質疑皇上的實力,再不著痕跡地稍加挑釁,全然不曾覺察身旁的皇上看她看得發愣。
打天邊恰到好處地送來一陣清風,姚栩正負手而立,青金繡袍的下擺翻湧如浪潮,打散了他慣常的沉靜氣質。眉眼也較平日裡更添幾分生動鮮活,襯得整個人意氣風發。
意氣風發的小姚大人現下正得意地盤算著:不管皇上是真心求教還是假意試探,她都不會做這個掐尖冒頭的人。皇上想三言兩語就想叫她鞍前馬後可沒門,要她效力,皇上自個兒得先拿出真本事來。
她掂量妥當,悠悠地回過頭,正撞上天子那雙圓眼睛裡意味不明的光。
說來也有趣得很,皇上勤政,該強勢的時候毫不手軟。這樣一個雷厲風行的人竟生了雙毫無攻擊性的圓眼,硬是將天子從遙不可及的九重天拽入凡間。
正是這雙好脾氣的眼睛,讓她漸漸不再畏懼與皇上偶爾四目相對。皇上的上半身覆在一層隨風搖晃的陰翳之下,月仙看不清他的臉色,隻無端地覺得仿佛和剛才有了些許不同。
堂堂天子難得淪落到這般心孤意怯的境遇,薛放挪開視線,往琉璃瓦屋頂上繞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姚栩臉上,意猶未儘地挽留他:“耽誤小姚大人這麼久,筵席怕是要結束了,朕另賜飯菜予你吧。”
月仙張口就要辭謝,皇上抬手製止道:“莫要同朕見外了。”
要是她帶著禦賜的菜肴回了史館那還得了?月仙急得額頭冒汗,惶恐地跪下懇求皇上收回成命。
薛放狐疑地打量著姚栩,這是難道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嗎?天子賜膳怎麼說也是殊榮一份,姚栩到底在躲什麼?
“皇上,為君分憂本是臣分內之事,何況經筵一事尚未解決,無功不受祿,臣豈敢急著請皇上的賞賜。”
聽見姚栩難得語氣如此驚惶,薛放也不再勉強,眸中的疑慮轉眼間化作笑意,“姚卿這是想等著功成名就再領賞?那朕便應下了,等朕改了這經筵的講讀,必有重賞。”
月仙已經無暇去顧及皇上又一次會錯了意。誰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做到,以後的事情還是以後再擔心,隻要今日彆讓同僚們知道自己在經筵後被皇上單獨留下商談就行。
她躬身謝恩,往東順門走的一路上都在心裡暗暗禱告,希望自己的後兩策不要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才好。
但願皇上想一出是一出吧。
十日後的下一次經筵,即便皇上沒有叫戴春風傳話,她也很自覺地留在文華殿外候著。
果然,皇上麵色疲勞,眼底隱隱浮起兩片烏青,嘴唇也失了血色,朝自己乾笑道:“姚卿,朕實在是高估了自己。四書五經雋永深厚,微言大義。朕越是鑽研便越會發覺有諸多不解之處,日講官們都叫朕給問住了。”
戴春風扶著皇上坐下,就著話頭拆台道:“皇上您這幾日溫書到醜正才歇下,奴婢瞧在眼裡,心都快碎了。”臨走前又朝姚栩努努嘴,“小姚大人,您可得勸勸皇上啊!”
猜到皇上會因為自己的激將法發奮學習,卻沒想到是這麼個學法,他這樣勉強自己,身體怎麼受得了?
月仙麵露不忍,忙勸道:“皇上龍體要緊,四書五經本就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完全領悟的,曆朝多少學者大儒皓首窮經都未能完全參透其要義。您切莫心急,此事還得徐徐圖之。”
皇上頗有些苦中作樂的豁達,都這副慘淡模樣了還有心情同姚栩玩笑:“朕這幾日因為溫書睡得遲,上朝的時候腳下步子都發虛。如此下去,朕恐怕會真的因為身體不適而無法參加經筵。”
月仙非但沒有被他逗笑,反而心裡酸得發苦,“您彆逞能了,快回明德宮睡個回籠覺吧。”
薛放咂摸出姚栩話裡自然而然的關切意味,覺得自己這一旬漏夜溫書似乎也不是白忙活。
姚栩接下來的話就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小姚大人眼珠骨碌一轉,抿唇笑道:“其實您有諸多疑問也是好事。正因經筵隻有講讀而無解惑,才需要進行調整。”
經筵講讀這種單調的授課模式,不管是講授四書五經還是講授其他經義,都不會有任何的效果。
薛放深以為然,“內閣隻會搬出古訓來壓朕,說什麼‘經筵一日不廢,則聖學聖德加一日之進;一月不廢,則聖學聖德加一月之進’。殊不知這樣乾巴巴地念書,於聖學聖德並無任何助益。”
皇上這神采奕奕的模樣看得月仙心裡咯噔一下:他不會立刻就要用這番說法去跟內閣理論吧?
“皇上,臣還沒說完……”她為難地蹙著眉,“您若是要同內閣重議經筵事宜,還請先聽完臣之第二策。”
薛放有些意外,“姚卿不是說,須得朕做到了第一策,才會奉上第二策麼?怎麼現下又變卦了?”
這人真是時時刻刻不忘使促狹。
自己好心提點,倒送了個把柄到他手上。月仙凜了麵色,低下頭躲開皇上調侃的目光,鎮定地道:“這條理由隻能駁斥內閣一次,您若是不聽臣的第二策,要如何應對內閣接下來的勸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