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也知道姚栩說得在理,卻還是帶著點不服氣,問道:“姚卿莫非還能預知內閣眾卿會如何勸說朕?”
“臣自然不知。”她深深吸氣,緩緩抬起頭,“但是,萬一臣真的能猜到呢?”
口氣可真不小。薛放覺得自己又一次戳穿了姚栩的偽裝,恭謹外表之下的姚栩其實自信又驕傲。
他換了個端正的姿勢坐好,出其不意地問道:“朕欲撤銷經筵講讀,蓋因經筵講讀官照本宣科,對朕修習儒家經義全無幫助,反而白白浪費朕的時間。姚大學士,您意下如何?”
好個姚大學士。皇上這是要試試她的話是真是假了。
月仙不慌不忙地答道:“皇上,四書五經乃儒家經義之大成,天下萬民皆應習之。天子於經筵聆聽講讀,既能修身養性,又為百姓表率。如此方能使大彰子民深諳四書五經之重要,從而刻苦修習之。臣伏請皇上為國之將來計,切勿廢止經筵之製。”
還彆說,這一套說辭,確實是姚疏能講得出來的。
皇上也不甘示弱,又道:“大學士說此舉可為萬民表率,朕卻不敢苟同。朕聽聞,在我大彰不少州府,百姓隻知當地權臣,而不知天子。既如此,朕於文華殿舉行再多次經筵又有何用處?”
他提起此事就來氣,板了臉道:“倒不如朕直接下旨,令知州知府們也效仿宮中舉辦經筵,這樣說不定還能讓百姓們也通曉經義!”
再看姚栩,他不知什麼時候起就開始笑眯眯地瞧著自己,薛放終於後知後覺,“難道這就是姚卿的第二策?”
月仙點頭笑道:“是,不過依臣所想,或可由各地提學官統領此事。在文會中請德高望重之輩講讀四書五經,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她猶豫地停頓一瞬,鬥膽勸道:“皇上,臣其實並不讚成您廢除經筵。若論實用,日講自然勝過經筵千萬般。隻是,經筵雖然禮儀繁複,卻能彰顯您對於朝臣們的禮重。”
經筵也好,日講也罷,說到底,都是文官們將自己的信念理想傳達給天子的途徑。經筵象征著君對臣的尊重,日講承載著臣對君潛移默化的影響,皇上要取消經筵,勢必會令內閣眾臣黯然失望。
薛放不解,“姚卿若是並不讚成,為何又幫朕出謀劃策?事已至此,朕不知是否還能有幸聽到第三策。”
月仙跪在地上,攥著衣袍的手指節泛白,“皇上恕罪,臣之第三策,乃是要您向內閣讓步。”
他裝模作樣地用三條計策吊自己胃口,說到最後還是要自己向內閣服軟?
薛放氣得一個箭步邁到姚栩跟前,怒不可遏地指著麵前的人,“姚栩!你敢戲弄朕?!”
“臣不敢。”她聲音顫抖,“若臣助您廢除經筵,必致君臣生隙。故而臣在最初獻策之時,便言明此計之目的不在於廢除經筵講讀,而在於讓經筵同日講一樣能讓您學有所獲。為人臣者,無不渴望得到人君的禮重,但禮義廉恥讓他們無法直接開口向您索求尊重。您和內閣各退一步,此事才能圓滿解決。”
“您一上來就要廢止經筵講讀,內閣必然阻攔。但您若是接下來稍作讓步,繼續保留經筵時的種種禮儀流程,依然尊各位講官為先生,隻是要講官們如日講一般同您探討、為您解惑,讓經筵不再僅僅作為一種禮儀,內閣自然也會鬆口。”
月仙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跪到什麼時候,皇上沉默不語比疾言厲色更讓人懼怕。
皇上背過身去,聲音冷得像深秋的寒霜,“這番話是姚疏教你說的?”
“皇上英明。”月仙心下一陣後怕,當日她下值後同祖父談及此事,若不是祖父指點,她也跟皇上一樣,覺得經筵隻是大張旗鼓地做戲自娛。皇上以為自己身負天命,臣子們便會心甘情願地輔佐,殊不知這世間亦有臣子奢望他的理解和尊重。
祖父便是如此。
月仙捫心自問,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亦向往皇上的禮待。
她原本的第三策,是要從講讀官和日講官的遴選入手,讓皇上親自選擇帝師人選,削弱內閣在遴選中的權力。
聽過祖父一席話,她才發覺,皇上對閣臣們雖然有敬重,卻並不信任,今上沿用票擬便是最好的證明。若是再幫助皇上於經筵講讀一事與內閣奪權,一旦皇上成功壓製內閣,儒臣們便再難去約束聖上的言行舉止了。
皇上過了很久才叫她平身,月仙雙膝酸痛,隻得以手掌撐地借力。踉蹌著站起身來,她突然又生出一股悲壯的勇氣,“皇上,您天資明睿,但江山社稷須得君臣協力共治。文官把筆安天下,武將提戈定太平。君臣之間若不相知,如何共守江山?君臣相遇,自古為難,惟有同魚水,則海內可安!”
皇上沉著臉,不為所動,隻頷首道:“卿且去吧,容朕再想想。”
月仙渾身的力氣都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抽走了。
文華殿位於皇宮東邊,因“五行”中東方屬木,故以綠色琉璃瓦覆其頂,寓意樹木生長,鬱鬱蔥蔥。
小姚大人按著膝蓋,腳下跌跌撞撞,青綠色的錦袍跟著直晃蕩,單薄得好像從文華殿歇山頂上剛揭下的琉璃瓦。又似瑟瑟秋風中無處可歸的一片綠葉,伶仃悲涼,隻留下一抹孤影給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