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選擇沒有錯,他們這些寒門子弟一樣能撐得起大彰的脊梁。
他一定會證明。
前幾天休沐,葉頎被皇上一道口諭宣進宮的時候,整個人都激動不已——他早就聽何良說起,皇上似乎在經筵結束後單獨召見過姚栩,這份殊榮現在終於也輪到自己了!
皇上一開始倒當真是在跟自己閒談。在聽到自己回答說“家中世代務農,但從曾祖一輩便重視子孫讀書”,皇上麵帶笑意,連連點頭。
葉修撰陪著皇上說了將近半個時辰的家常,終於等到皇上進入正題。皇上語氣輕鬆,跟剛才問自己兒子年齡的時候彆無二致,可他的問題卻聽得葉頎心驚膽戰。
皇上問:“朕深感經筵講讀徒有形式而無內涵,朕每月耗費三個半日坐在文華殿,所學還不及日講一次。若朕打算自明年起廢止經筵,葉卿可有辦法?”
饒是葉頎一向穩重,也沒辦法掩飾住自己難以置信的表情。
原來皇上對經筵的看法,居然是華而不實、徒有其表。
葉頎盯住自己的靴子尖,仿佛答案就藏在靴子裡似的。他臉上汗涔涔的,在這個緊張的節骨眼,他想起的人居然是姚栩。
葉頎很想知道,如果是姚栩,他會怎麼回答皇上。
皇上的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甚至善解人意地開解道:“朕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葉卿不必緊張。朕問得突然,你一時沒有頭緒也在所難免。”
“臣、臣無能,請皇上降罪!”
淡淡的日光透過窗紙灑進來,柔和地籠住暖閣裡的這對君臣。葉頎躬身跪在地上,驚覺原來入了秋以後,連日光也是涼的。
皇上抿著唇竟然在笑,叫他平身後又冷不丁地問道:“葉卿,朕想知道,你覺得朕要廢除經筵,是對還是錯呢?”
本以為剛才的問題已是極難回答,沒想到還有更要人命的在等著他。葉頎真是後悔自己起身太早,還不如一直跪著呢。
“皇上天縱英明,聖心決斷必然有臣等所領悟不到的深意。臣不敢妄議聖裁。”他選了個最穩妥的回答。
“隻是……”葉頎深深揖下去,“茲事體大,臣請皇上三思!”
直到皇上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葉頎這才覺得三魂六魄重新歸位,整個人也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卻在邁出暖閣時聽到身後天子的一聲輕歎:“一個兩個都不讚成,罷了,罷了。”
一個兩個?
還有誰也不讚成?
彼時的葉修撰隻當皇上莫約還問了內閣的某位學士,今天瞧見姚栩展書摔倒後皇上送地毯的關切模樣,他才突然間福至心靈,覺得那個人沒準就是姚栩。
他越來越看不懂姚栩了。
謄錄官怠工的時候,姚栩不僅自己不聞不問,還叫他也少管閒事,竟有些覺得他不識時務的意思。
而那日在明德宮,他看得出來,皇上雖然聽了自己的勸,但心裡還是因為沒有人讚同廢除經筵而感到不舒坦的。
姚栩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這樣識時務的一個人,居然也會逆著皇上的心意進諫?
還是說,正因為有家世背景為姚栩撐腰,他才能無所忌憚地對著皇上暢所欲言?
還有何良,為什麼姚栩日日在史館裡裝聾作啞躲清閒,他卻依然信誓旦旦地為了姚栩跟自己爭論起來,堅稱姚栩不是那種隻求獨善其身的人?
今日姚栩禦前失儀,葉頎滿以為皇上必然不會再眷顧於他,卻沒想到姚栩不但全身而退,還成了史館眾人新一輪追捧的對象——單看方才多少人追著他打聽就知道了。
不過倒也不必太在意,姚栩根本就是在“人仗毯勢”。而史館裡這些人,也隻是如蠅逐臭而已。
姚栩最好一直在翰林院裡默默無聞,而他葉頎一定會毫無保留、兢兢業業地奉獻出自己的全部學識才乾。等到三年後的考核,他會叫皇上知道,姚栩和葉頎,到底誰能夠擔負得起,天子對大彰的希冀。
葉頎很難去解釋他為何偏偏對姚栩抱有如此強烈的勝負欲,但他已經察覺到,真正想把自己和姚栩放在一起比較的人,其實是皇上。
如今的自己正像是當年初出茅廬金榜題名的姚疏,姚栩年少沉靜,反而更像現在的姚大學士。
皇上大約也不希望下一個姚疏還出自姚家吧?
葉頎攥緊了衣袖,他確信,自己沒有猜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