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附和令她心中驀然升起希望的火焰,她下定這樣背離父母期望的決定,一路上內心實則是煎熬不已。
但在此刻,即便對方是陌生人,如果在他心中,有那麼一瞬,也曾閃過這樣的念頭。
在前往死亡的這條路上,她感覺到自己有了同盟。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生活帶給自己的任何苦難,而她恰好就是那個無法忍受的人。
無法忍受苦難是罪過,忍受不了選擇結束也是罪過,她在這樣戰戰兢兢的自我折磨裡,幾乎痛苦得快要崩潰。
但如果眼前的這個人,和她有著同樣的選擇,她會在心理層麵有種奇異的安慰感。
她繼續仰著臉,心裡有一絲渴望破土萌芽。
“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男人懶洋洋地繼續說,“世上任何一種結束生命的方法,在我腦中的停留時間都不曾多過一秒。”
她惱羞成怒,硬邦邦地回嗆他,“我沒什麼可失望的,我又不認識您。”
“但我認識您。”
驚詫的情緒因他隨意說的這句話陡然升起,她心裡激起了千層浪。
她疑心他可能之前和父母合作過的商業夥伴,之前那點寬慰情緒立即消散了。
“哦,是嗎?”她十分冷淡地回道。
似乎對她臉上警惕的表情十分感興趣,男人像是以折磨獵物為樂的獵人,慢悠悠地說,“程枝沛,程家大小姐,我想我應該沒有說錯吧?”
最後一點僥幸也被他脫口而出的話澆滅了,她臉上表情緊繃,一副隨時隨地準備防禦的神色。
“沒錯。”
“我很想知道,程家大小姐究竟是遭遇了怎樣的挫折才會選擇自殺,怎麼?買包沒選到喜歡的顏色嗎?”
這話若是早幾個小時聽到,她不僅怒火中燒,沒準還想和他拚命,但此刻聽到,那點怒火被清早的冷風吹滅,即便是這種輕蔑的、高高在上的語氣,也再也激不起她任何心理波動了。
“不是。”
她麵無表情地陳述著事實:
“我現在沒有錢買包。”
海風橫在他們兩人中間,在她坦誠告知目前狀況後,對話有長達半分鐘的沉默。
不要說任何可憐或者同情的話。
她在內心無聲地尖叫。
“那你剛才在棧橋的時候,為什麼不直接跳下來?”
在明確得知她想自殺之後,他竟然對她選擇的方式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他們兩人之間一定有一個人的思維方式是異於常人的。
但好在不是她一直想回避的表達了同情與可憐的寬慰的話。
這多少讓她鬆了一口氣。
“我以為您驅車過來是為了觀賞日出的,我怕我自己突然從棧橋上跳下去嚇著您,給您造成心理陰影。”
她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謝謝您的體貼。”
他一本正經地感謝她。
雖然覺得他們的對話已經完全偏離了主題,但她頓了頓,還是禮貌性地回了句,“不用謝。”
“那你現在還想自殺嗎?”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對方早就沒有耐心等待自己的回複之後,她才慢慢回道:
“不太想了。”
當時無法忍受的怒氣是真,現階段覺得忍一忍應該可以過去的心情也是真,她的情緒在一個早上跌宕起伏無數次,而此刻還沒到上班時間。
她長舒了一口氣。
海浪一波又一波衝刷著她的小腿,她手撐著旁邊岩石站了起來,用濕紙巾擦掉腿上粘上的沙子和小石子後,她決定要回公司了。
畢竟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她慢慢走到轎車前,借著晨光,短短的一瞥中,她看到男人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巨大的墨鏡,側臉線條清晰且鋒利。
金色陽光映在車前玻璃上,令他的麵容帶著點模糊的朦朧感,仿佛這一切都是她潛意識自救而做的一個夢。
自知非禮勿視,她很快就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走到車門旁,她聽到他略帶低沉的嗓音輕飄飄地傳過來:
“早飯你喜歡吃什麼?”
她下意識回道:
“什麼都可以。”
“恒裕附近有家早餐店賣的小籠包很好吃,下次我指給你是哪家。”
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哪裡還有什麼下次?她一時之間失笑,又真誠地隔著車門板向他鄭重道謝:
“謝謝您。”
“不用謝。”
這回說謝謝的人是她,說不用謝的人是他,雙方身份角色調轉,他一本正經地回了她,又繼續說道:
“該感謝的人是我,感謝程小姐剛才沒從棧橋一躍而下,打攪到我觀賞日出美景的好心情。”
她心情複雜,不知該作何回複。
感謝過她之後,巨大轟鳴聲再次響起,男人駕著車從她身邊飛馳離去。
迸濺了她一身的沙子。
關於那天的記憶,因為恥辱、混亂、失序、荒唐、可笑,以及最後的歸於平靜,被她刻意遺忘了。
直到今天,當她看到緩緩往大海深處走去的榮問邯時,被封存的關於那天早上的所有記憶,才猛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