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聲,東方吐白。七月流火的時節,白日尚鼎湯沸暑,整夜來卻也積寒,冰冷燒火鐵鉗剛剛挨到,柳官兒於朦朧之中就是一個冷戰,尚未攢足睜眼的力氣,火鉗已擰轉皮肉,毒蛇似的順著經脈往骨髓裡鑽,伴著他娘的咒死罵生:“我把你這賊奴才、賊臭肉……”
井柳睫毛顫抖,良久,才無力地睜開雙目。迷迷瞪瞪地看著他娘那扭曲的麵容逐漸清晰——眼是吊的,鼻是歪的,兩片紅唇上下左右地拉扯翻飛、一開一合。
他知道,自己今日是一定活不成了的。
他殺了自家漢子,村頭的皮匠。就在大前日暮時。
那日,晚霞照人,皮匠吃喜酒回來,柳官照舊替他洗腳。忽然間,皮匠踢翻水盆,不分由說,一腳將柳官踹倒在地,儘力掄起革帶就是一通胡亂抽打!一麵打,一麵口中罵罵咧咧,句句娼貨,聲聲臭肉,而原因,竟是惱怒柳官手上疤癩,扯痛了他的兩根腿毛!
皮匠一向不稀罕他,此事人儘皆知。想當初新婚之夜,掀開蓋頭,皮匠第一句話,即是喜滋滋的一聲“果然長得跟你四弟有七八分肖像,不枉俺費五兩雪花銀買你進門。”及至三朝回門之後,又見了四弟桐官,再歸家,皮匠就道是越看越不像,把一個慕心綏了一半,又兼聽說了柳官未出門子前的“風流韻事”,本就是假珍珠,此刻自然便作魚目相待。自此,是隔三差五,拳腳相加,更兼是他是做過獄卒的人,那手段層出不窮,漸漸到了嚴刑拷打的地步。
柳官早已習慣了他的拳腳鐐銬。可不知為何,那一晚,他忽的舌根發緊、眼睛發酸、腦袋發脹、心口發痛。
之後,之後,他的記憶便混亂了。隻記得他摸起了窗下燈台,皮匠慘叫,滿頭的血,左鄰右舍、近親遠眷,慌張個不住。熙熙攘攘中,他被反綁了手,由皮匠的二叔使棍子一步一抽,打送回了娘家。
吵嚷,又是吵嚷,爹娘兄嫂姊妹,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混亂之中,他被人推進了柴房。啪嗒一聲,銅鎖落下,就像皮匠那條油光水滑的銅頭革帶打在炕沿上一樣清脆。
可皮匠已經死了!他再也不能揮動那條革帶了!想到這裡,柳官於意識混沌之中全身戰栗,對必死的前路不知是懼是喜,隻是腦海中走馬燈似的閃過他這輕於鴻毛的一生,末了隻剩淒惶的笑。
“……在家的時候,就不安分,我呸,通是個爛桃小窠子!皮匠肯要你,我就說是行善了!漢子調理老婆,那不是天經地義?沒的你爹不跟我動手?偏你打不得、罵不得了!”他娘還在打罵不休。
良久,那火燒般的疼痛忽的停止,柳官神誌恍惚,聽到他娘道:
”裝腔作勢地挺甚麼屍,你漢子來接你家去哩,還不流水起來夾著腚跟去!”
漢子……什麼漢子……柳官痛得神誌恍惚,一時難以明白。旋即,他猛地抬起頭來,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娘。
他娘撇嘴:“怎麼,你漢子不得死,這遭做不成潘金蓮,你還心有不足是麼?”
後頭的話,柳官通是聽不見的。他如遭雷劈,嗡嗡響的腦袋裡隻回蕩著一句話:
皮匠他又活了!
…………………
“賢婿這身子可好些了麼?”
前院東屋,徐歸遠坐在炕沿上,正心不在焉地聽著嶽父井明山寒暄。
準確地說,是原主的嶽父。
他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三日前。彼夜他騎馬離京,解甲歸田,誰料途遇大雨,不慎跌落護城河中。本以為從此命隕水晶宮,卻不想竟有一靈不滅,飄飄蕩蕩晃晃悠悠之間,正撞上青麵獠牙一惡鬼,自稱徐青山,不分由說,即提起拳頭而來。徐歸遠與他廝殺一陣,等再次醒來,他便驚愕發現,他“借屍還魂”,寓居於這名為“徐青山”的皮匠軀殼之內了。
求神、問佛,試儘一切之法,魂靈皆不得歸。事已至此,徐歸遠便是個孫大聖,也逃不出“命”字掌心,隻得撚起一個“既來之則安之”的決,接受了現實。
額,其他“現實”,譬如已婚等等——倒還好說。隻一樣:從皮匠記憶中,他赫然發現,現今的自己是個混賬、彪子、打老婆終被反殺的懦夫!
他不如還是死了罷,不知道護城河中的屍身還能不能湊合用。
但很快,他就原主二叔的聒噪聲中打起了精神。無他,這人一直嚷嚷,要休了原主那“謀殺親夫”的夫郎,並要他娘家賠銀三百……不,八百兩……一千兩!否則,就讓這“沒王法的娼貨”經官,剝衣服、打板子、拶手指、帶長枷遊街,一飽眼福!哦,大侄子若是憊懶,他就自己上老井家的門上鬨,倘見錢時,叔侄平分。
徐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