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天剛蒙蒙亮,他就十萬火急地叩響了井家大門——否則,若二叔真上門鬨騰,那才是光屁股推碾子,叫他徐大將軍轉著圈地丟人!
那邊,井明山沒聽他回話,不由得就扭過臉去看他。
原本,以井家儒素書香之家,絕看不上一個皮匠做女婿、郎婿的。可沒奈何,柳官生來丹朱極淡,不是好生養的麵相,後來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肖想秀才弟夫,把個名聲壞透了。不得已,隻好作了五兩細絲銀子的彩禮,許給了臭皮匠。
可不曾想,這柳官一絲也不會奉承漢子,三天兩頭招打,弄得娘家也跟著丟臉。於是乎,除了農忙時節,井明山就跟這上不得台盤的兒子兒婿斷了來往,平日隻囑咐他婆子多去教導。
結果,就教導出了個這!殺夫的潘金蓮!
井明山心頭發恨,舌頭發苦,自打聽說徐歸遠沒死的信兒後,又添了滿腦子的惶惶不可終日——一怕這歹徒強要回彩禮,二怕這無賴要與他見官,這前者破財後者丟人,哪個都不好相看。思來想去,倒是他一根繩子勒死這不孝不賢的兒子是正經,還能撈個家風嚴正的清名!
然後,還沒來得及下手,徐青山就自己上門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要錢不提官,反而賠禮不迭,隻求接柳官家去!井明山欣喜若狂,登時看這郎婿就是親兒子也沒這般順眼親熱!
“賢婿,賢婿?”
見徐歸遠隻管出神,也不搭話,井明山不由得就連叫了兩聲,“是不是頭又疼上了?”
“哦,哦。”徐歸遠思緒略一落,含糊著應了一聲,“不妨事不妨事,將養兩天也罷了。”
井明山就頗慈愛地笑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賢婿的前程一定是不消說的了。隻是我家這孽障……”他抬頭看了懨懨的徐歸遠一眼,似要看透他如何思量一般,咽了口唾沫,才繼續道,“年輕的孩子,總有些不老成,這兩日他娘也著實地教訓了他幾下,此遭家去了,賢婿你也儘情調理,我們做爹娘的沒有二話……”
好一番”通情達理“的話,好一個‘深明大義“的嶽父!徐歸遠聽得不喜,離散到不知何處去的神智終於緩緩回歸回歸,抬眼挑眉之間,分明是溫和體麵的笑,可輕飄飄地落在這嶽父時,井明山卻不知為何,心裡打了一個突,口內的大道理訕訕而止。
好家夥,他怎麼還被皮匠一個眼神嚇著了,井明山搓了搓手臂上地雞皮疙瘩,忍不住輕咳了一聲,繼續笑道:“這麼一大早,賢婿想必沒吃早起飯哩!正巧這兩日你大嫂、小叔子們回娘家的回娘家,走姥家的走姥家去了,家裡越發清閒,不如就叫你嶽母領著你夫郎,在廚下收拾兩樣小菜,你我翁婿兩個吃杯早酒如何?”
徐歸遠就搖頭輕笑:“嶽父賜,小婿本不應辭,隻是頭傷未愈,不敢沾酒,說不得要拂卻這一番好意了。再者,令郎……”
他話才說道這裡,就聽見豆黍子門簾”嘩啦“一聲響,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道:“老頭子,柳官都收拾立整兒的了,叫他進去不?”
井明山就朝徐歸遠笑:“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一麵揚聲道,“進來吧,這裡賢婿等了多時了。”
“哎。”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徐歸遠早已循聲抬頭。隻見走在前頭的是個淨光梳頭的婦人,紮縛著窄窄小腳,身上穿的是老綠潞綢襖、靛藍馬麵裙,模樣約在三十上下,俊俊的風流不醜。
這想必就是原主的嶽母井婆子了。徐歸遠的目光在她身上蜻蜓點水般的一停留,隨即輕飄飄地落在跟在他身後的小哥兒身上。
瘦,極瘦,這是他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這小哥兒看著十四五的年紀,伶仃晃蕩,露在外頭的一條脖子、兩個腳踝,細若蘆柴,通身上下那前胸貼後背的單薄形狀,宛若七月十五揚街紙錢!細看那三庭五眼,倒還端正,隻是肉消骨高,雙目深陷,麵容黧黑泛黃,蓬發更如狗頭金一般焦黃稀疏,枯槁如此,自然也就談不上醜俊。
再看那身上,一件半舊藍綾衫長的到腿彎,一條補丁褐子褲卻高高地吊著褲腿,一上一下,不說長短,隻那鬆鬆垮垮的勁兒,越發顯得他窮腮乞臉;腳下,是一雙青布鞋,許是穿得日久,鞋頭鞋尾磨得薄薄的;衣裳尚且如此,那頭上自不必說,隻湊數似的插著一根竹簪子,再有一條寓意著已出嫁的流蘇穗兒,胡亂地挑在發髻上。
似乎是感覺到徐歸遠好奇的目光,他穗子微微一顫,渾渾噩噩地抬起頭來,也看向徐歸遠。與徐歸遠四目相對的一瞬,他忽地睜大眼睛,麵色一片煞白,像是被火燙了一般,猛然向後退了一步,突出的脊梁撞在門框上“嘭”的一聲脆響。
“你、你……”他聲音顫抖,吐出這兩個字,就似乎耗儘了全身的力氣,再也說不出話來,緊緊摳著門框的雙手骨節早已泛白。
徐歸遠見狀,腦中自然浮現出原主所做過的幾樁荒唐事,不由苦笑,旋即深深做了一個揖,道:“往日是我孟浪不是,叫小郎君極受委屈,現如今我已經醍醐灌頂、幡然醒悟,就在此給小郎君和嶽父、嶽母賠個不是,日後必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