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口粥,一口菜,兩口饅頭——節奏絕對不亂,吃得簡直像做法事一樣嚴肅虔誠。
聽說衣秀玉才15歲,初中畢業。在南方城市裡找不到工作,家裡人吃飯都成問題,見知青支邊有每個月二十塊錢的工資,還頓頓有飯,就扛上行囊從溫暖的南方來到了國家最寒冷的地方。
大概是以前就過慣了苦日子,白天勞動也餓狠了,衣秀玉表情很享受,仿佛吃的是什麼美味。
林雪君品了品嘴巴裡的苦味,終於也端起了碗。
穆俊卿見大概是因為生病而沒胃口的林雪君終於動了筷子,微笑道:“吃吧,吃吧,吃飽了不想家。”
聽到他這一句話,林雪君的眼淚差點崩出來。
她可太想家了,想乳膠床、乳膠枕、鵝絨被子、地暖和空調,想北京的爆肚、烤鴨、銅爐火鍋裡一卷一卷的羊羔肉、肥牛卷和脆毛肚……
抹了抹眼睛,可惜一點淚也流不出。流淚都是要消耗鹽份的,她現在嘴裡沒味,合成淚液都缺元素呢。
飯後,林雪君想幫忙刷刷碗。
之前看小說,好多都寫這個時代不僅環境惡劣、又苦又累,還有許多極品惡人。在高義務、互相監督的公有製年代,她還是勤快點的好。
衣秀玉卻搶過碗筷,“這水冷的像冰一樣,你一沾手,肯定又病得更重。我可不想又多照顧你幾天。”
她是被生產隊大隊長叮囑過要好好照顧林雪君的。
“啊。”林雪君有些尷尬地縮回手。
衣秀玉轉頭見她好像有點被自己的話打擊到,又有些扭捏,落下句“我也不是嫌棄你,就是…反正你還是快點好吧。”便捧著碗去刷了。
林雪君摸了摸臉,轉麵想看看其他人有沒有什麼輕快點的工作可以由她代勞。穆俊卿手上因為乾重體力活起了大泡,正用燭火燒了針頭對著燈光挑泡。
這時代好像還比較保守吧?她上去握住人家青年的手揉來捏去的好像也不太合適。
正踟躕間,四位女知青中年紀最長的孟天霞拉過小凳子坐到穆俊卿麵前,絲毫沒有扭捏地、格外爽快地撈過穆俊卿的手,一把捏過對方手裡的針,湊頭道:“穆同誌,我幫你。”
“……”林雪君眨了眨眼,看樣子自己對這個時代男女同誌相處的模式,還是認識得不夠清。
衣秀玉手腳麻利地刷好碗,見林雪君呆站著,便撈了一杯溫水,拿出衛生員留下的藥,一手舉藥一手舉杯,齊送到林雪君麵前:
“吃藥。”
“好。”林雪君回神去接水杯和藥,手碰到衣秀玉的手。這雙剛洗好碗的手還濕潮著,冰涼冰涼的。看樣子刷碗的水果然如衣秀玉所說,像冰一樣涼。
她坐到炕邊,在衣秀玉的監督下爽利地吞下藥。
“這還差不多。”衣秀玉對她痛快吃藥的行為表達了認可,這才接過她手裡的茶杯,轉身又去擦窗戶上被屋內熱氣蒸出來的霜。
林雪君想喊衣秀玉過來炕上捂捂手,瞧著小姑娘來來回回忙碌的身影,一直沒能找到開口的時機。
一位男知青站在灶邊搓手,掏了掏灶裡的灰,灑在屋門口防寒防潮。他折返回來往灶裡填柴時,又看了看灶邊堆著的一小捧柴——
“柴太少了,炕都熱不起來,屋裡越來越涼了。”他歎口氣,掐腰發願:“今年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明年入冬前,我一定在院子裡挨牆碼滿了柴,冬天把屋子燒得熱騰騰的。”
“我看牧民都撿羊糞牛糞晾乾了燒,省得砍樹劈柴或者漫山遍野地撿柴了,回頭我們也研究研究。嘶……”穆俊卿習慣了講話的時候擺手,忘記了自己手正在孟天霞掌控中,一要晃悠就被孟天霞狠狠捏住製裁了下,疼得他直抽涼氣。
大家正閒敘著他們饑寒交迫的現狀,外麵忽然有許多嘈雜聲響。
“出什麼事了?”衣秀玉用生產隊長給的小鏟子用力鏟了兩下窗上的冰片,湊近了玻璃往外看。
隻一會兒工夫,嘈雜的聲音變得更大,連風聲都壓住了。男人女人著急的喊叫交織,好像有許多人在著急的奔逃。
知青們登時人心惶惶,全披了軍大衣湊到窗口往外看。
窗外的油燈被奔跑之人搖得像在黑夜中跳舞。
跳舞的油燈一盞又一盞地飄過,穆俊卿坐不住了,他走到門口撈過羊皮襖子,裹上便推門,“我去看看。”
“我也去。”其他人也陸續去找自己的羊皮襖子。
林雪君因為還沒參加勞動,未收到大隊長送的羊皮襖子。便從炕上撿了件小被子往身上一裹,墜在最後也跟了過去。
踏出小屋門的瞬間,寒風夾雜著雪花鋪麵而來,混沌的大腦一下變得異常清明。
雪片子雖鋪天蓋地,但空氣很乾淨,極目遠眺仍能望到東邊如巨蟒蜿蜒爬行般黑沉沉的群山,那是內蒙古高原與鬆遼平原的分水嶺,是東北重要的生態屏障和國家森林保育區,大興安嶺山脈。
西邊則是一眼望不見儘頭的藍色雪原——這是世界著名的三大草原之一,是我國最美的六大草原之首,呼倫貝爾大草原!
這是一片尚未被開發,充滿‘黃金’的寶藏之地啊。
深吸一口,熟悉的寒冷味道,這是除了家鄉呼倫貝爾,哪裡都沒有的、難以描述的味道。
林雪君緊了緊軍大衣的領口,把小被子交疊了裹得更緊。
眼前的景象十分親切,出生在幾十年後呼倫貝爾土地上的她,兒時經常看到。
這一刻,林雪君仿佛不是穿越,而是回到了故鄉。
“老鄉,出什麼事了?”前方傳來穆俊卿頂著風喊出的問話。
“半個小時了,母牛生牛犢子呢,生不下來啊。這可咋辦——”老鄉的話逐漸被風吹得變了調。
林雪君微微怔愣,隨即加快腳步,循著前方的人聲和油燈指引的方向,踏著厚雪踩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向著牧民用羊毛氈臨時圍搭的牛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