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前的夏天,是一個很少雨水,烈日炎炎的苦夏,焦黃的葉片,乾涸的河道,高二的暑假頂著大太陽去趕學校的補習,除了高溫融化的柏油馬路,村口熱死的一條老狗,和打著赤膊在蘭曲河洗澡的大和尚,祝山海最能記得的風景,就是那年夏天的第一場暴雨和雨中濕漉漉的身影。
儘管他曾經是多麼努力地嘗試著將那身影驅逐出自己的記憶。
高中生的夏天是最煎熬的,除了忍受酷暑,還得挑燈夜讀,祝山海算不上聰明,但他刻苦,一個鄉下孩子,每天騎著那輛古董單車,越過蘭曲河上那座百年風雨的石橋,去到市裡的高中念書。他知道他需要跨越的不僅是那座石橋,也是橫亙在他與普通年輕人之間的,需要拿出自己平時攢的零錢,加上老祝扣扣搜搜拿出的兩百塊,才勉強交上暑假補課費的苦澀。
所以儘管祝山海長了張招桃花的臉,也從不和女生曖昧,而身邊的姑娘們大多是城市裡的溫室花朵,雖然幻想著與高高瘦瘦的帥氣男生戀愛,但又會在看到他不到30塊錢洗得發黃的白色板鞋後心生惋惜,遠遠觀望。
祝山海也沒把心思放在這種事兒上過,他每天除了學習,還要做家務,時常照顧爛醉的老祝,青春對於並不富裕的孩子來說是殘忍而苛刻的。
好在祝山海從來不是個敏感的小孩,他身上沒有青春期的通病,也不會因為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而自卑,成績不錯,周圍人都善良友好,有幾個好朋友,肯吃苦,也有目標,總的來說又堪稱幸運。
祝山海從來覺得自己再普通不過,生活就像白馬寺明黃色院牆上攀爬的大片金銀花,生命力旺盛,苦澀微甜。
但當他看到赫百川這樣的人,又會突然覺得命運不公,無論再怎麼樂觀的人,在看到赫百川這樣的人後,回頭審視自己的生活,會發現牆上的花和水裡的花終究還是不同。
如果要祝山海把赫百川比作一種花,他的第一選擇會是荷花。
他讓他想起初中學過的一片課文,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祝山海第一次看到那張臉是在年級光榮榜上,三好學生,年級前十,學科競賽,家世顯赫,他如同每個人的青春故事裡會出現的天之驕子,優秀,帥氣,溫柔,很多美好的形容詞都可以被運用到他身上。
作為校園名人,無論是學校布告欄,還是他人口中,祝山海都已無數次聽說他,但在走廊上偶爾擦肩而過時,祝山海也從未想過他和這樣的人會有什麼交集。
真正意義上的認識,是在暑假,那個難見酷暑的第一場珍貴的雷陣雨。
恰逢嚴查補課,學校為了躲避教育局的檢查,在居民樓租了房子給準高三生補習。老式居民樓在市中心,牆皮開裂又返潮,空調開著屋子裡悶了一股黴味兒,不少人都捏著鼻子上完一個上午的課。
下課的時候風雲變幻,本來豔陽高照的天立馬黑沉沉一片,墨水似的擴散,速度快到來不及反應,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學生作鳥獸散,有家長接的早早走了,帶了傘的也三三兩兩結伴而行,隻有祝山海沒看天氣預報,沒帶傘,王旭陽也跟楚暮偷偷約會去了,隻能在原地等雨停。
倒是有幾個班裡的女生見他沒帶傘,好心問他要不要一起,他說不順路,一一謝了又婉拒。
夏天的暴雨像瘋狂的鼓點,急促猛烈,不知何時停止,眼看雨下得更大,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密集的雨幾乎織成一張大網,將整個城市網入黑色的天幕,沒有邊際。
看著不知何時才能止住的雨水,祝山海索性轉身回了居民樓,四層建築在新城市不常見,樓道鐵藝欄杆上的木頭扶手刷著綠漆,本來該是墨綠,已經掉成灰綠,每一層的小窗是現在很少見到的藍色綠色玻璃,很久不擦,落了灰,生了網。
這一棟樓都是用來補習的教室,之前是辦補習班的,這兩年被學校租下來補課。
祝山海百無聊賴地一層一層爬上去,他們班的教室在一樓,四樓的是火箭班,和學校的安排一樣,讓他想起“高處不勝寒”。
因為下午還有課,教室門都沒鎖,他一一推開參觀,都和一樓的差不多,桌上有書也有文具,但他沒興趣翻看彆人的東西,所以隻是四下看看,從一個教室走到另一個。
整棟樓都空空蕩蕩,除了雷聲雨聲沒有一點聲響,好在祝山海向來膽大,就著樓道昏暗的燈光就上到了四樓。
他走到最後一間教室,發現門隻是虛掩著沒有關上,還以為是忘了關,推開卻發現裡麵居然還有個人。
教室沒開燈,窗簾被拉開,可惜外麵也漆黑,起不到照明作用,一個高瘦的人影坐在桌子上偏過頭看著窗外,他身上穿著規矩的藍白相間短袖校服,不像一般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駝背,背挺得筆直,一抬手,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紅色的火星在手指間忽明忽滅。
祝山海愣了下,隨即聞到一股煙味,因為老祝的緣故,他討厭煙酒這類東西,他也沒想到在火箭班的教室,居然還有人在抽煙。
他還未出聲,就見窗外一道閃電,那人的側臉忽被照亮,挺拔的鼻梁被白光勾勒出好看的邊。
那人似乎聽見門口的動靜,側過臉來,那是一張叫人過目難忘的臉,一雙水墨畫一樣的煙,此時像是蓮池中一尾魚,飄忽搖曳。
祝山海幾乎瞬間就認出他。
他一時間竟忘了要說什麼,隻見那人張了張嘴,卻被一聲驚雷壓住聲,不過祝山海還是能從他的口型判斷出他說了什麼。
他在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