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吃什麼口味?
少油少鹽還是無辣不歡?
我喜歡小時候家裡照顧我的阿婆做的香菜豬肉丸子湯,他是不是像我一樣也喜歡香菜?
這些我通通不知道。
我緊緊抓住江燃的手不鬆開,他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另一隻手溫柔地揉亂我的頭發,怕我被扯痛,又小心翼翼拿手替我梳好。
我扭頭望向江燃,他臉上好似蒙了一層霧,怎麼都看不清楚。我慌張極了,指尖不停地冒著汗,不一會兒就變得濕漉漉。夜風從我們緊緊相握的手裡穿過,手指相握過的地方變得冰涼。
在河邊散著步,我突然問他,江燃,看著河水,你有沒有想過跳下去?他笑得直不起腰,我用力扶著他,看他笑得像個小孩子撒嬌。
他回答我,如果你跳下去,哥一定第一個來救你。
美好的夜晚過得總是那麼愉快,快樂的時光對我來說又總是短暫。我哼著小曲回到家,遠遠看見家裡亮著燈,想著他們倆應該是今天湊巧早回來,便像平時一樣不急不慌上樓去,稀碎的腳步聲在黑黢黢的樓道裡格外熱鬨。
進了家門,他們確實都在,老舊的茶幾上還放著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硬皮本。
我愣在門口,他們見我回來,把本子狠狠扔到我麵前,問我江燃是誰。硬殼的尖尖角被撞得折進去,我察覺到他們的頭上生了一道道皺紋。
那不是你們的兒子,我同父同母的親哥哥麼?
我理直氣壯反駁,迎麵回答我的卻是麵前落下的四分五裂的杯子,濺起的晶瑩在我的臉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紅線。我抬起頭,倔強的目光對上他們的,江燃就在二樓,默默地看著我為了他而戰鬥。
而我也心甘情願。
誰讓他是哥哥,又不止是哥哥呢。
於是我告訴他們,我和江燃,我的親哥哥,在一起了。
我看到他們愣了一下,驚愕的看著我,像是聽到了什麼滑天下之大稽的消息。也是,同自己的親哥哥亂搞,這樣的女兒,是不會被他們所接納的吧。
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他們大發雷霆,把我倆趕出去自力更生,做一對年紀輕輕的苦命鴛鴦?
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在向我再三確認這個事實之後,他們歎了口氣,讓我先回房間去了。我上了樓,衝著對我笑的江燃點了點頭。
從那天開始,他們開始學著扮演好一對優秀的父母。他們再也沒有那麼晚回過家,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那家班裡風靡一時的甜品店的招牌或者是一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偶爾也會有他們的朋友來家裡做客,每次來他們都會讓我來接待,端茶倒水,然後坐在一旁聽著大人們的閒聊,興致好些的時候那些人也會把目光中的憐憫擲給我。可不管是什麼人來,隻要談起我,他們都在絞儘腦汁想讓我相信一個“事實”,我的父母,隻有我一個女兒,江家並沒有“江燃”這個人的存在——從來都沒有。
同樣的話聽的多了,我也就漸漸裝出幾分相信的樣子,看著他們對於自己的勸說能有成效覺得沾沾自喜,我隻覺得可笑。江燃怎麼會不存在呢?我那麼好的哥哥,隻對我一個人好的哥哥,我最親密無間甚至親密到床上去的哥哥,怎麼會是不存在的呢?
坐在房間裡的我隻留給樓下一聲嗤笑。
可我發現,江燃最近出現在我麵前的次數越來越少,發給他的一連串消息也隻是得到過寥寥幾次的回複。我數著牆上掛的盆栽綠蘿,手指一片一片指著點,數它長了多少葉,好似數著江燃沒來見我的日子。
我問父母,江燃去哪裡了?我看著他們表情變得窘迫,支支吾吾回答我說去外麵找了份工作,起早貪黑。我點點頭,又回到了房間,躺在床上,看厭了綠蘿,又去看天上偶爾掠過的幾隻飛鳥。望著窗外落下的一片潔白,我的心似乎也跟著狠狠墜下去。
我漸漸開始接納父母的改變,也學著接納了幾個月後又會有一個小生命被冠上江家姓名的事實。父母的朋友們來的越來越頻繁,而我其實很明白,他們以為我瘋了。
是的,我是一個瘋子。
有哪個正常人像我一樣把一個幻想出來的人當做我最親最愛的好哥哥?
這個瘋子不僅奢望著普通家庭中唾手可得的兄妹情深,還試圖同他發展出更進一步的親密關係。
如果真的是這樣,或許我確實是瘋了罷。
可哪怕我是個瘋子,我的心卻依舊向往著江燃。
⑤
父母為了我的病費儘心思,請了許多心理醫生裝作他們的朋友來為我進行心理疏導與治療,但我留了個心眼兒。
我和他們聊天的過程中卻總是能很快地察覺到他們對於我父母的陌生,父親的好同事甚至連父親的工作都說不完全,母親親密無間的姐妹都不知道,母親最愛的發型其實永遠都是利索又乾練的短發。
房門被人從外麵帶上,房間裡又一次陷入了長久的沉寂。我繼續望著天,無聊地翻看著手機,想等等江燃的消息。沒成想,慧琳和我的聊天框突然彈出來,她問我要不要去學校對麵新開的飲品店嘗嘗奶茶。第一次和朋友出門逛街的我學著網上的美妝視頻,花了一個上午勉強像個樣子之後,換上那條常穿的白裙子出了門。
摸到那塊棉麻布料時的觸感讓我突然想起,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江燃了。他總是會誇我,誇我穿那條裙子特彆好看。他去了哪裡?他們說他去打工了,可什麼活路會讓人連給他最愛的小妹妹發個消息的時間也沒有呢?
下午兩點,我如約到了奶茶店,慧琳早已經點好了我們想喝的東西在店裡等我。冰冰涼涼的奶茶暫時洗去了渾身上下的暑熱,我道了謝,告訴她奶茶很好喝,這味道像極了每天下午茶幾上擺好的精致小蛋糕。
我看到慧琳扯起嘴角笑了笑,似是有什麼話要講。幾分鐘之後,我突然感覺天旋地轉,隨即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在徹底喪失意識之前,我看到有幾個模糊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暈得要命。
再醒來的時候,我被綁在冰冷的皮椅上,手和腳都動彈不得,身上幾處貼了電極片,貼片處微微的刺痛讓我頭皮發麻,拚命想抓住什麼,卻隻能任由他流逝。
望著我滿麵愁容的父母。
對自己頗有自信的醫生。
還有被綁在這裡任人擺布的我。
眼淚止不住落下來,燙穿皮肉,烙在心裡留下深深的印痕,試圖掩蓋另一塊讓我意猶未儘的傷口。可那道陳年傷口似乎是格外頑固,它不斷提醒我,有個人在等我,他是我的全部,我很愛他。
他是誰?
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們曾經發生過什麼?
在斷斷續續的電流刺激下,我顧不得想這些,我也想不起來,隻知道那個人我不想忘掉,不能忘掉。
我隱約記得他的一切,卻唯獨記不起他是誰。
我聽到父母和醫生說,如今我的瘋病太過嚴重,不得已采用這種療法。摸著手臂上因為電流過大留下的一點點痕跡,試著努力把它挖更深,向著我的心發出穿過皮肉直抵靈魂深處的質問。
事到如今,就算我像個正常人一樣說我不是瘋子,大抵也沒人願意信我一回。他們都以為這世上從來沒有過江燃這個人,可我偏不,我偏要說江燃活在我的世界裡,他是我的親哥哥,他是全天下最愛我的人。
坐在他們的車後座上,看著窗外的行人與車輛步步倒退,我閉上眼睛,任淚水無聲滑落。眼淚在我剛剛抓破的皮膚上濺出花來,我似乎又看到他隔著深沉的水霧向我招手。
那天晚上,我又夢到他了。
穿過看不清臉的迷霧,他摸著我的頭發,囑咐我要乖,要好好讀書,好好聽話,好好長大。夢裡似乎是下著雨的,因為第二天早上很早的時候我就已經醒來,我記不得夢裡發生了什麼,隻記得洇開在枕巾上的大朵眼淚乾涸之後落下的白痕。
我穿上他最喜歡的那條裙子,輕手輕腳搭配好適合的襪子和鞋,一個人出門散步去。漫天的大霧讓人看不清楚路,正如在夢裡見到的那般。
不,或許這並不是夢。
我清晰地看到了夢裡那張模糊的臉,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個男孩。
我伸開雙臂跑過去,像往常那樣緊緊擁抱他,腳下一空,落入一個陌生又熟悉的懷抱。
麵前的人是江燃,可他身上怎麼那麼涼?來自他身上的涼意迅速沁透了我的全身,我被他裹挾著向下直直墜去,直到我們相擁,再一起沉入寬闊的江麵。
他們說照亮我的那顆星星墜落了。
那就換我來找你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