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諷刺,她選擇藏匿的正是她以前拚儘全力要戰勝五條悟的地方。當然,在他們因尤加莉愈發落魄的實力而不再見麵後,巡邏的家仆也一並撤走了。
她撈起造景水池的涼水洗了把臉,就呆呆地不知道要做什麼了。幸好是夏天,沒有被褥在走廊裡睡一晚也能熬過去。但在這種僅剩她一人的場合,處理自己紛雜的想法是比忍受他人嘲笑更痛苦的事情。她恍然發現除了自己以前那個遙不可及的目標,她沒有任何其他可以用來支撐自己的存在。辛苦磨煉的技巧已經不能使她和其他人明顯的拉開差距,□□的力量與素質,她也不算頂尖。除此之外,哪怕她在訓練中付出再多的努力,也僅僅是維持現狀不會更糟糕。顯然,除非突然發生什麼奇跡,讓她一下子覺醒術式,她才可能重新擁有和更強的人競爭的資格。
...未來已經注定了。
...要是她隻是在普通的,沒有咒術的家庭長大,也好。要是她沒能取得過短暫的優勢,親眼目睹過天賦卓絕之人該是什麼樣子,也好。為什麼要讓她習慣了強大之後,再來明白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是呢?
她隻是...隻是...
“你很久沒到這裡來了。”
五條悟說。
回應他的是難堪的沉默。似乎她什麼都不說,便可維持自尊。尤加莉沒問他為什麼過來,稍大一點後她總算搞清楚六眼堪稱作弊一樣的能力,在更早以前,大約她隻要踏進主宅,他就已經知道了。
也越發顯得她要求的那場全力以赴的戰鬥如此可笑。
“連動手都不敢了嗎?”
他說。
尤加莉猛然抬頭。五條悟遠遠站在庭院的另一側,披著一件寬大的黑色羽織,表情籠在陰影裡。她分不清這是什麼意思,像鄙夷又像嘲笑,類似的話她聽過太多,早已磨光反駁的脾氣。
“我...我打不過你。你比我強太多了。”
被水打濕的臉和頭發一陣陣發冷。這句話在她心中盤桓了許久,此時此刻將它說出來,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他長久地凝視著她蒼白而低垂的臉,不知道有沒有真的相信這句說辭。也許真正令人失望的是她居然把懦弱說了出來。他說:
“隻要你還敢向我揮拳,我就會認真地對待你。”
“哈,怎麼不乾脆把我打死?”尤加莉惡毒地笑了。“對你來說不是很容易嗎?百年一遇的六眼——”
五條悟的手中凝聚咒力的藍光,他擺出攻擊的手勢指向尤加莉,而她眼睛都沒眨一下,托著下巴不避不閃地直視他,神態冷漠。
良久,他問:“為什麼?”
“如果我連贏的可能性都沒有,還有必要做那些沒用的事情嗎?”
尤加莉自嘲道。
她恨極了五條悟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根本沒碰到過挫折的大少爺,把她的處境說得像是自作自受一樣。但現在所發生的一切,根本和她的努力毫無關係。
...要怎麼說出口呢?告訴他從一開始就搞錯了,輸贏是由個人的天賦決定的,血統論是正確的,她就是再怎麼努力都沒可能勝過五條悟,因為她連術式都覺醒不了——這種可笑的爭辯?不管她承不承認,事實都已經擺在所有人麵前了。她正在一天比一天地孱弱。她沒有做錯什麼,但其餘所有人都已經漸漸覺醒,邁上了那條既定的道路。
他們都可以到達那個由術式和咒力所構築的,屬於真正咒術師的世界。
“......”
五條悟沒有理解她話中更深層的挫敗。他隻把這當成一種普通的失落,但他又不知道怎麼安慰人,更何況尤加莉平時根本不會對他說這種話。
因此,他最後什麼都沒說。
可一種難言的煩悶還是出現在心中。
......
...她現在應該失明了。
在一間陌生的公寓內,旁邊還倒著一具屍體,和她搏鬥的咒靈劃破了她的眼睛。
現在她的視野範圍內確實是一片黑暗。除此之外,她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不過按照她失明前的狀況來看,她被咒靈纏繞手腳,眼睛又瞎掉,除了去死之外似乎也沒有彆的選項。
或者死掉才是那個相對更好一點的情況。她想象不了目前為止的生活還能變得更為糟糕,一具比普通人好不了多少的身體,再算上餘生都要在黑暗中度過的恐懼......
在她表現出消極的想法之後,她感覺思維更加渙散了些,連帶著對於自身處境的恐懼也消散不少。但當她就此想要徹底放棄思考的時候,她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距離近得像在她的大腦中說話。明明是小孩的聲音,卻飽含嘲弄的惡意。他輕柔地對她說:
“你很想就此死去嗎?你覺得隻要死掉,一切痛苦都會消散,對嗎?”
這正是她內心的想法,她表示讚同。奇怪的是她不用開口講話,那個聲音就仿佛得知了她的心念,裝模作樣地哀歎起來。他說:“你真是十足的愚蠢,我的母親。既然已經將那些螻蟻踩在腳下了,怎麼又放任他們找到機會報複呢?哪怕是力量不足,也有的是方法讓那些人連咒術師都做不成。你要作惡,又不懂收拾殘局,淪落到今天這幅慘狀,完全是自作自受呀。”
被他一番綿裡藏針的嘲諷,她毫無氣憤,反倒生出一絲在親近之人麵前出醜的害羞。
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她就感覺自己恍惚忘記了很多事情,任他說起什麼,才稍微有一點印象。就算被他稱呼母親,她也覺得理應如此。
“沒關係,那不是你的錯。你隻是被迫生活在一個不舒適的環境中,忘記了自己的本性。人群總是如此,麵對卓然出眾之人,就要想儘辦法打壓,將對方同化成和自己一樣庸庸碌碌的劣等品。”
將她打壓一番,聲音話鋒一轉,卻又開始安慰她。
什麼是我的本性?她問。
那聲音竊竊低笑:“你想殺死他們的每一刻。你自認為比他們高等,卻又嫉妒他們擁有你所沒有的才能。你比任何人都渴望強大,為此付出無比艱辛的努力,卻僅僅因為天賦就被人輕賤。你渴望複仇——想挖出他們柔軟的眼球,扯出熱騰騰腸子和內臟,撕碎他們的皮膚,將血液塗滿地麵和牆壁,在尖叫和哀嚎訴諸純粹的暴力——你無比細致的幻想過每一處令人作嘔的細節,對嗎?你要知道,術式的誕生正是基於這樣的人類本質。隻要你將以前那些不必要的軟弱矯正,就可以發現嶄新的自我。我會幫助你的。”
她完全親近而信任地答應了他。
隨後,這片黑暗的虛無震蕩起來,一陣史無前例的劇痛席卷了她根本不存在的四肢,就像把她壓成肉泥,又灌進根本不適合的模型中。塞不下的,多餘的部分,就被這麼輕率地丟棄了。她忘記了五條家和五條悟,也一並忘記了那些被鄙夷,被欺辱的過往,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漫長的虛假記憶。
......
...
終於,她再一次睜開眼睛。
天光大亮。
尤加莉躺在血跡乾涸的浴缸中,全然陌生地打量著周遭的環境。
天花板的鏡麵映照出她光裸的軀體,沒有一絲傷口。相反,她能感覺到每一寸肌肉都如獲新生,供她施展更加靈活的戰鬥技巧。與此共存的,還有比以往更加龐大的咒力容量,以及...
她愛憐地撫摸安睡在懷中的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