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起身,透過窗戶,隔著一段距離,他看到湯小憐的背影。
冬日的夕陽照在她烏黑的卷發上,那暖黃色的光芒,在她頭頂仿佛一頂王冠。
明明是溫暖的、橘色調的陽光,卻令邵遠年覺得無比刺眼。
邵遠年重新彎下腰去,不再看那副畫麵。
他繼續尋找鑽石發卡,他的手指略過一叢叢麥冬草,觸碰到下麵的泥土。
泥土略帶潮意,那種有點發潮而黏糊糊的手感,就像是以前的湯小憐。
她就是一團卑微的,弱小的,可以被隨意踐踏的爛泥巴!
邵遠年這麼想著,用指尖狠狠碾碎一小塊結成團的泥土。
泥土碎裂開來,簌簌的掉在地上,一點點潮乎乎的泥土殘留在他手指上,那感覺,和融化後的巧克力黏在手上的感覺一模一樣。
邵遠年感到愈發煩躁。
他拍拍手,試圖驅趕那種感覺,仿佛把手上的土弄乾淨,就能假裝幾小時前,他並沒有躲起來,悄悄吃了一片湯小憐送的生巧薯片。
那時,怕同宿舍的舍友看到那盒薯片,問他怎麼有錢買這個,又是哪個女生施舍的,邵遠年躲進宿舍的洗手間裡,慢慢的拆開薯片的盒子。
用來包裝的紙盒已經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他捏的變形,裡麵的薯片倒沒有碎,一片片形狀完整,挺拔的排列在塑料盒子裡,一麵是巧克力的棕色,另一麵是薯片本身的淡黃色。
他拿出一片,薯片外麵鍍的那層薄薄的巧克力殼很快因他的手指的溫度而融化,黏糊糊的粘在手上。
那感覺很惡心。
吃起來的感覺更惡心。
甜甜的巧克力,從舌頭經過喉嚨、順滑的流進胃裡,薯片背麵的海鹽粒留在舌尖,那微微發鹹的味道,讓巧克力的甜味更加突出。
吃到甜的東西,邵遠年卻想吐。
因為他覺得自己可恥。
明明是湯小憐送的薯片,那個他最瞧不起的湯小憐,他本打算一口不吃、統統丟掉,這本是他躲進洗手間的目的,可在扔掉前,他卻沒能忍住,嘗了一口。
因為他沒吃過,他想嘗嘗。
聽起來多可憐!好像這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似的,邵遠年無法忍受如此可恥的自己。
他想要的,以後他自己會去拿,不用任何人施舍。
邵遠年把剩下的薯片全部碾碎,衝進馬桶裡。
他命令自己忘記這件事,忘記他像條狗一樣躲起來偷吃湯小憐送的零食,可現在,在草叢裡摸索發卡時,手指上沾到泥土的感覺,又喚起那份恥辱感。
邵遠年臉上露出陰沉的表情。
如果被誰看到,恐怕他溫和有禮、討人喜歡的麵具就要遭到質疑了,還好,今天的校園異常安靜。
下午的社團活動的時間,同明高中的校園往往熱鬨非凡,今天卻與以往不同,因為所有人要麼衝到高一十三班門口看熱鬨,要麼擠不進去,就留在自己班級裡,在手機上看直播。
剛剛從教學樓走出來時,邵遠年路過一個個班級,透過窗戶,他看到教室裡的學生們聚成一堆,圍著手機看熱鬨。
他們很激動的樣子,當湯小憐說“道歉也不原諒你”時,還有人高舉雙手,大聲叫好。
他們的注意力全部在湯小憐身上。
沒有一個人看到邵遠年,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難看的臉色,這正好,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到他彎著腰、狼狽的十三班窗戶外的綠化帶裡找東西的樣子。
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找到那隻發卡,邵遠年不會傻到像以前的湯小憐一樣,一定把那樣東西找到才敢回班級,但邵遠年明白,就算找不到,他起碼也要在這裡呆到天黑。
去餐廳吃晚飯是不可能的,被一班同學看到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他們會把他趕回來繼續找,得一直等到晚自習時間開始,他才能回教室,因為那時他如果不在座位上,老師會問“邵遠年去哪兒了”。
從現在,到晚自習,隻要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這段時間裡,假使邵遠年被誰看到,他會有點尷尬,雖然他已經計劃好,如果有人問,他就說自己在參加一個和校園綠化有關的調研活動,不過他更希望沒人看到。
而隻有一種可能性,邵遠年可以完全不被人看到。
那就是湯小憐一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因此,明明憎恨湯小憐,明明恨不得湯小憐立刻閉上嘴、彆再說了,邵遠年卻又巴不得她從現在一直說到晚自習。
那樣,他們都會去看湯小憐,就不會有人路過了。
像以往每一次一樣,無論是一班同學的霸淩,還是其他人懷疑的視線,在那些降臨之前,邵遠年躲到湯小憐背後,在她的庇護下,在她的苦難下,他獲得他的平靜。
那麼討厭她,同時又不能失去她,無論是湯小憐還是宋映真,邵遠年緊緊抱著她,仿佛落水的人抱住唯一一塊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