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時年紀小,身量也小,在這種擠著將近數百人的簡易囚牢中並不算占位置。
身旁都是些兵敗被俘的曲平軍中人,還有些是同她一般被擄來的尋常百姓。
她覺得冷,又不敢偎近身旁的任何人,隻能儘可能地往角落中退。身上的傷口還未愈合就被凍裂,每一次挪動都須得忍著劇烈的疼痛。
被擠到偏門之處,她聽到身後的鎖鏈巨響一聲之後,有人來開了門,瞧也不瞧地直接揪住一個哭鬨不止的孩童扔了出去。
再然後,那孩子的哭聲止了,呼吸也停了。
她在那一刻見識了青烈部的殘忍嗜殺,卻隻是將自己的牙關咬得更緊。
衣衫結了冰,挨著肌膚的刺痛感至今被她記得清晰。
聽守衛在飲酒時談及,青烈部捉他們,隻是為了把曲平主帥江奉理的軍隊引出刺風山。
可是沒有。
江奉理沒有這麼做。
夜深時,青烈人都睡下了,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才敢用袖子拭淚,崩潰而泣:“江將軍為什麼還不來,他怎麼不救我們啊……”
烈風乾冷徹骨,草垛卻因為浸潤了血水而變得潮濕。
那時尚未及笄的鬱微倚靠在堅硬的木樁上,歪著腦袋聽他哭訴,麵容平靜得仿佛接受了一切,又像是在思索什麼。
棉絮般的雪從破舊的木隙落入,在鬱微的腳邊積成一片,像空明的月光。
她眼皮很痛,喉嚨也很乾,想要開口卻發現根本不能出聲。
鬱微抬頭看向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不知自己此刻正在何處。
她不奢望會有人來救自己。
唯有自救。
從回憶中醒了神。
鬱微定定然地繼續飲湯,平靜的目光落在窗外那場大雪上。
飲罷,她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塵灰,從袖袋中取了銀子擱在桌案上。她刻意多留了些銀錢,畢竟當年流落至此時,曾受過店家一飯之恩。
雪撲麵而來,兜頭落了人一身。
因為姚辛知有要務在身,隻能暫時和鬱微分道而行。
鬱微隨手戴上了帷帽,整個麵容都隱於其中,然後接過了姚辛知遞過來的劍,繼續往前走。
興許是天快黑的緣故,街巷中人漸少。
身後傳來了細碎的簌簌聲,細微到幾乎被漫天的風聲遮蓋過去。
鬱微沒回頭,但步子放慢了一些。
這聲音已經尾隨一路了。
在剛到曲平城時,此人扮成了賣炭的攤販,一路挑著擔子緊跟鬱微。
如此拙劣的偽裝本事,想不察覺都難。
鬱微的手落在劍柄上。
身後之人似乎也發覺了她的動作。霎時間,一支精巧弩箭刺穿風雪,直衝鬱微的脖頸而來。
也是在同一瞬,長劍被鬱微抽出,“當”的一聲,當中砍斷了箭杆。
冰涼的箭矢落入綿軟的雪地,連個聲音都沒有。
見未得逞,此人越過房梁,腳下踩著的瓦片傳來碰撞的聲音,然後拔刀縱身一躍,帶著寒芒的刀鋒直劈向鬱微的發頂。
額前碎發應風而動。
長劍抵上來人的刀,鬱微捉住他的手腕,施力一扭,將他整個帶偏了力,最後不得已棄刀搏鬥。
鬱微這些年在連州軍中習武,自是有力自保。可若真要和此人拚力來打,卻還是稍有不足。
匆匆一眼瞥過,鬱微發覺了他腰間的令牌,於是迅疾出手去奪。那人為護令牌而分了神,下一刻便被鬱微使劍刺傷了。
護住了令牌,這人發覺鬱微狡詐難纏,轉身便欲離去。
她沒給他機會。
長劍脫手而去,穿透了他的後心。
他胸口中劍,呼吸短促起來,最後極為緩慢地跪倒在雪窩裡。
四周又回歸了空寂,惟餘風聲。
鬱微將劍收鞘之際,發覺此人仍在掙紮,指間似有暗器。
她正欲補上一劍,與此同時,卻有另一支箭從遠處射來,悄無聲息地刺穿了這人的手腕。
鬱微抬眼,正對上縱馬而來之人的目光。
來人收弓,身姿挺拔。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幾年彆離化作飛灰,於凡塵俗世裡好似一粒塵埃,不輕不重,落在心口又讓人難以呼吸。
江硯行……
她默聲喚了他的名字。
隔著帷帽拂動的輕紗,鬱微瞧不清楚他的容貌。她不確定是他,可隱約間又帶著些說不清的篤定。
風聲稍止。
麵前人白衣清雋,袍袖微動,恍惚間融入了那年開得極盛的梨花。
肩上攏著的錦袍外繡層金,湧動的浮影暈散,和他垂在頸側的墨發糾葛纏繞。
他身形頎長,輕勒韁繩停於大雪之中,好似隔世之仙。
遠山朦朧,連他的容貌也隱約不清。這種感覺倒很貼切,時刻提醒著鬱微,當年的江公子已是故人了。
自彆後,幾年光陰如水去。
故人再逢時卻連相認都不能。
江硯行下馬,沉默片刻後看向鬱微,道:“此人乃曲平大獄逃犯,我追及此時有所耽擱,險些讓他傷了姑娘。驚擾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鬱微總覺得,他的目光落在她麵前的薄紗上,停留了許久。
“你……”
他自報身份:“江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