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硯行的眼眸與尋常人不大一樣,是極淡的琥珀色,在雪天的明亮中更顯清輝。他自報名諱時微微頷首,禮節無可指摘。
江氏立於薑關百年,單單是提起便足夠讓百姓心安。將門之家,卻唯獨出了這一位精通文墨之人。
這個年少時因才氣而聲名鵲起,才過及冠幾年,便拜官太子太傅的江家次子,整個曲平自是無人不知。
“既是逃犯,為何要殺我?”
“大抵是為錢財。”
見到他仍是這副如溫水的性子,鬱微挑眉輕笑,笑中的那點寡淡的嘲弄被風隨之掩去。
她開了口:“知道了,多謝。”
鬱微轉身就要走。
“且慢!”
江硯行朝她走來,從袖間取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遞與她。
即便隔著麵前的紗,她也認出這枚玉佩曾是江硯行的隨身之物了。
他嗓音清潤:“此物贈與你,若是在曲平有任何麻煩,自可持它前往江府。江家會竭力相助。”
鬱微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枚玉佩之上,緩緩伸出手去。指尖已經碰到玉佩,感受到它的瑩潤之際,她這才意識到什麼,旋即收回了手。
這人已經跟了鬱微一路,怎麼也不可能隻是個盯上她錢財的逃犯。
江硯行親眼見她與之對抗,又出手射殺了他,結果卻什麼都不問。
既然不問,大概就是猜出了她的身份。
認得出,卻不相認。
如此多半是因為心中有愧,或者壓根不願意和她有過多牽扯。
無論是曲平江硯行,還是太子太傅,都不是會和她同路之人。
鬱微攏緊輕紗:“這太貴重了。離開了曲平,我與大人也就沒有乾係了。隻要江大人能作證,明白不是我濫殺無辜就好。告辭。”
江硯行沒阻攔,而是目送她遠去。
離開半條街遠後,鬱微才發覺自己的指節裸露在外,變得格外冰涼。
她永遠記得那一夜。
江硯行即將離京。
她在宮門落鎖的前一刻闖出宮禁,趕去攔了他回曲平的車駕,還把侍女好不易梳成的發髻跑散了,她問他:“你要走?你不帶我回去了嗎?你騙我?”
車簾被風吹動。
有一隻瘦白修長的手挑開簾布,露出與過往溫和不同的,冰涼的眼神。
他道:“殿下,你已經回家了。”
殿下……
好怪的稱呼。
她在聽到這兩個字從江硯行口中說出的那一刻,就好似回到了青烈人來襲的那天,想起她跟從眾人逃命時胃裡泛起的酸痛。
記憶中的江硯行永遠如潺潺流水,尋常人見了沒有不稱讚的。世間人仰慕江家少公子者不在少數。
可隻有鬱微明白,此人的心卻與表象截然相反,不似溫吞水,反倒是頑石,是竹刺。
更何況,如今江硯行身為太子太傅,與她這個傳聞中大逆不道的宜華公主,隻會愈行愈遠。
昔日那點糾葛真到用時,怕是比水都淡。
天幕被漆黑籠罩之時,姚辛知才折回來見她。
而此時的鬱微正在把玩從刺殺她的那人身上摘下來的令牌。
很陌生怪異的紋路,她沒見過。
“殿下。”
姚辛知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
“您讓屬下捉拿的那幾個匪徒招了,是受了薛逢的指使。薛逢寄去密函,說是隻要他們截下那批絲綢,日後便不會受到曲平江家的責難。”
薛逢,鬱微聽過這個名字。
他是江奉理的部下,為江家做事少說有二十年了。江奉理若非對薛逢極為信任,也不會將一支凶悍的騎兵交由他的手裡。
如今他卻甘冒大不韙,以曲平江氏的名義召集匪徒截下朝廷賣往西境的絲品,可知身後必有比江氏更硬的靠山。
“緝拿。”
鬱微的麵容平靜到仿佛隻是在說閒話。
“可是依著薛逢與江家的關係,輕易動手,恐會惹怒了……”
鬱微坐直了身子,淡聲道:“絲品被截一案事關朝廷,再如何不情願,江奉理也會斷尾求生。此刻無論如何他也絕不會保全薛逢。誰若站出來鳴不平,那不叫情深義重,那叫自投羅網。”
“明白。”
姚辛知應聲而去。
又起了風,方才打鬥時散落在鬢間的發絲拂動著。她取下帷帽,抖著積落的殘雪。
她自小流落在外,及笄年歲才被江硯行送回京城。
母後另有女兒養在膝前,雖思她成疾,卻與她這個半途撿回來的長女著實親近不起來。
小公主的生辰宴上,京中達官顯貴皆到場,這些人恭維讚美之詞說了許多,然後共賞畫作,撫琴弈棋。
問到鬱微時,她答了一句不會。
氣氛冷了下來。
所有人這才想起,一個流落在外的孤女,能活著就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那次之後,鬱微再沒去過這樣的宮宴。除了偶爾拜見皇後,她也不再出門。她好像一個完全無法融入其中的異類,被人觀察,被人憐憫。
她厭惡那樣憐憫的眼神,好似她這麼多年為了活命的掙紮都沒有意義,好似她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皇帝見她聰敏,特賜封號宜華,閒暇時常考問課業。能跟隨夫子學習詩書是唯一寬慰她的事。
鬱微珍惜這樣的機會。
即便如此,仍有人容不下她。
回京才一年,她便被人構陷傷害太子,最後於中秋之夜被皇帝打發去了連州曆練。
宮中都傳,這哪裡是曆練,這大概是皇帝覺得半途撿回來的女兒不堪教化,所以放得遠遠的,也少了在跟前礙眼。
初到連州時,她又變回了那個誰都逗不動的冰塊。入了春,她在廊下看兩隻雀互啄,就這般能看上一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