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消頹的境況持續了一個多月,終於有人叩響了她的門。
是連州總督崔紜,送來一柄新鍛的劍。
他說:“聽聞你喜歡這個,試一試,若不趁手,我這就著人去改。”
自從離開曲平之後,就沒人問過她喜歡什麼。
宮中的教養嬤嬤隻會一邊嫌惡一邊無奈地告知她,如何做一個得體大方的公主。
鬱微摩挲著劍穗,道:“我喜歡,多謝。”
崔紜往她的跟前一坐,說著些可有可無的閒話:“我在連州待了大半輩子,戎馬倥傯,周圍都是些莽夫粗人,不懂照顧人。若有哪裡做得不好,殿下要體諒。”
鬱微搖頭:“崔大人不必照拂我,我不會變成任何人的拖累,也不會拖累你。”
“誰說你是拖累了?”
崔紜笑了,“分明還是個孩子,怎麼如此心思重?明日起彆在這兒看麻雀了,入軍中來幫我的忙,可好?”
“可我不會。”
崔紜認真道:“沒有誰一開始就是會的,隻有你想不想去做,願不願意去做。”
後來的很長的一段時日裡,崔紜都對她鬱微為欣賞。
逢年過節寫進京城的奏疏中,也常會提及公主在連州的近況。
他總覺得,公主年少可憐,隻要不讓皇帝忘了她,就總還有出頭之日。
隻是如今連州因竭力抵抗海寇而軍費空虛時,又趕上發了大水,糧食沒結下幾粒,連果樹都淹死了百畝。最後隻能憑借桑蠶織絲以易錢財。
就是這批救命的絲,途徑曲平時卻被人所截,不翼而飛。
崔紜於鬱微有照拂和知遇之恩,她萬不會在他深陷困境時不管不顧。
鬱微若不查清此案,是不能安心回去的。
*
夜色冷淡清淒。
打更人已經途徑了兩回。
窗外大雪壓簷,梅枝暗香湧動,細細地貼著人。窗內的鬱微隻點了一支白燭,對著幽微的燭火瞧了許久那枚帶著怪異紋路的令牌。
有人叩門,是錦衣衛到了。
前段時日此案呈報朝中之後並未受到重視,內閣隻是草率地定義為匪患,加了道旨意讓江奉理剿匪。
連州虧空補不上,崔紜也不依,一封封折子跟雪片一樣往內閣送。被纏得沒了法子,朝中這才派了錦衣衛和朝中要員來查。
如今先一步到的,正是這錦衣衛。
鬱微來此之事並未告知其餘人,而錦衣衛是清楚的。
大辰有律,錦衣衛辦案,是不必拘泥於其他規矩,可以自做裁奪的。
可是畢竟公主就在曲平,同樣是為了這樁案子,無論如何還是要來問過才好。
身著一身玄袍,手握繡春刀的錦衣衛指揮使楊榮依規矩朝鬱微見禮,然後才沉默著落座了。
半晌,他才為難地開口:“這些事自有朝廷定奪,殿下在此,似乎不合規矩。”
錦衣衛效忠於皇帝,自然也顧及頗多。鬱微不在京城,如何行事也用不著他們置喙。可畢竟是皇帝的親女兒,如若一個不慎得罪了人,那牽連就大了。
鬱微將那枚令牌收入懷中,道:“連州逢難,我怎能坐視不理,繼續留在那裡安閒度日?我明白楊指揮使之意,可是你們到了多日,卻並沒有結果,你們這案子,是準備查成懸案然後束之高閣麼?”
當時鬱微帶著人手潛入曲平,先查的就是事故發生的關隘。
那裡兩側山勢高聳,叢林密布,最是險峻。也正是因著如此,當時運送絲綢的商隊才會在此處遇襲,全數殞命。
那時才下過雨,林間最易留下痕跡。而當時江家呈報的查案細節中卻並無此言。
當時朝廷要江奉理剿匪,江家派出的正是薛逢。
正是如此,鬱微才盯上了薛逢,順藤摸瓜找到截絲之匪徒並不算艱難。那些人畢竟是一撥山匪,隻消嚇上一嚇,當然是什麼話都交代了。
鬱微這才讓姚辛知告知錦衣衛捉拿薛逢。
楊榮不再提那規矩不規矩的,轉而道:“是臣失職,幸得殿下托姚將軍提醒,這才發覺了薛逢的不對。隻是沒承想這薛逢是個硬骨頭,審了這麼久,竟一個字都不肯說。”
薛逢在曲平這麼多年,備受江奉理的信任,如今能讓他咬牙不說的人,還能有誰?
鬱微問:“他是江奉理的部下,江奉理是怎麼說的?”
出了這樁事,楊榮先去見的自然是江家,可卻並未如願。
他搖了搖頭:“這江奉理自稱頭痛不肯相見,隻讓曲平知府與他次子江硯行前來相見。曲平知府句句不離江家,這是在推諉,而江硯行……”
似是想起了什麼,楊榮及時閉口不言。
而鬱微卻問:“江硯行如何?”
楊榮搓了把手,猶豫道:“這江大人,提及了殿下您。”
燈花爆了一下,明滅著一團火焰。
抽出火折子重新點了一支燭,鬱微問:“提了什麼?”
“江大人的意思是,殿下私自喬裝打扮來了曲平之事,是不好張揚出去的。如若不然,於殿下和整個曲平軍的關係,有損。江大人讓我等守口如瓶。”
這人倒是很替她著想。
可鬱微卻沒一絲動容,漫不經心地笑了:“他可不是個蠢人,如今江家被放在火上炙烤,他很明白如何打感情牌來洗清嫌疑。我若信了,你若信了,他的所有困境就迎刃而解。你彆忘了,他是江奉理的兒子。”
“這……”
當年公主走失,又在戰亂時被青烈人擄去。據說是江硯行去查探情況時發現了她。後來江硯行得知她身份之後,親自送她回了京城。
皇帝尋回長女,大赦天下,也封了江硯行做太子太傅。
此事無人不知。
就連楊榮這樣平素忙得腳不沾地之人,也在茶餘飯後聽過些二人在曲平時的舊事。
據說那時他們在府中同吃同行一年有餘,頗有情分。
卻不曾想,如今是那位江太傅對鬱微尚有餘情,即便身處險境還不忘考慮她是否會染上汙跡。而鬱微卻絲毫不肯再信,下手也是直指咽喉,招招致命。
楊榮還是想問:“殿下,您與江大人……”
與江硯行麼?
她想起了無數次他立於蓮池邊的身影。少年人如白鶴,於月色下好似披了一層柔光。
攏回思緒,鬱微往玉爐中添了一勺香屑,沉聲道:“隻是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