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是不敢還是不願。
他遲疑了很久才看向鬱微。
那日隔著薄紗的匆匆一麵,不足以讓江硯行看清楚鬱微的變化。直到這一刻,他才驚覺這幾年著實很久。
她變了許多。
空明的雪夜裡,她帶著令人凝滯呼吸的麗色。饒是連州清苦,也未曾減她半分漂亮。燭火映亮她原本漆黑的眸子,珠玉一般。
當年他送鬱微回京的前夜,是她剛滿十五歲的生辰。
他們二人在帶著潮濕氣息的草地中並肩而坐,一同看月色。可那月色如何,他不記得。
隻有鬱微的雙眼涵著皎潔,對他說:“我很高興。”
“什麼?”
她道:“我原以為此生都會四處飄蕩如蓬草。可是公子你那日對我說,這裡以後就是我的家了。所以,我很高興。”
隻覺喉間生澀,他挪開了目光,也沒再答鬱微的話。直到後來很多個深夜,江硯行輾轉反側之時都在回想這句話。
他該答的。
他原本是想答的。
幾年不短,卻也隻是轉瞬。
江硯行終於開口,聲音卻帶著與尋常不同的微啞:“你不該摻和這些事的。”
茶燙好了,鬱微舀了一勺入盞,眼皮也沒抬,笑問:“你就隻說這個麼?可我做什麼,與你有何乾係?”
江硯行道:“阿微……”
阿微……
好久沒人這麼喚她了。
久到鬱微覺得自己就喚作殿下,喚作宜華,從來沒做過那個奔波流離的小乞丐。
這樣的稱呼,無論怎麼說都是不合時宜的。
鬱微的手僵滯了片刻,旋即抬眼望向江硯行,認真道:“你該喚我殿下,就像你四年前離京那日一般。”
“你查明了我的身份,將我送回了京城,我父皇為了答謝你,允了你太傅之位,讓你年方弱冠便位極人臣……”
“江硯行,我不欠你什麼。”
過去鬱微認為江硯行與旁人不同,至少他不會輕易放棄她,或者利用她。
而直到她親眼看到江硯行跪承封官旨意,然後冷漠離開時,她才驚覺,這一切都是笑話和一廂情願。
他對她那麼好,或許是早已知曉她的身份,知曉她是流落的公主。
她好似在那一瞬變成了江硯行立足朝堂的棋子。隻要能換來利益,或許江硯行對誰都是同一副麵孔。那份溫和溫柔可以給她,亦可以給旁人。
反正他慣於偽裝。
他送她回京城,他什麼都沒做錯。可鬱微再也信不了他的話了。
鬱微定定然地瞧著他,眸間的冷淡是發自於心的。
江硯行似是有話要說,可是對上她在燈下瑩亮而生疏的眼神,那些話又說不出了。
停頓許久,他道:“你從未欠我。”
那年初春,細雨如綿,那個躲在亭子後麵為他雕刻竹笛的小姑娘,已經被他親手送走了。
再也不會有人如昔日那般,用晶亮如墨玉的眸子看他,把禮物藏在身後,對他說:“不要偷看!生辰賀禮,須得生辰之日親手給你才行。”
江硯行沒等到那年的賀禮。
靜謐的雪夜,四周一片死寂,連誦經聲都止了。房頂之上似乎有狸貓經過,聲音細碎。
鬱微若有所思了片刻,了然地笑了。
果然,江硯行此人半分都不可信。
一麵喚著她的舊名勸說於她,一麵又安排了人在這間屋舍之外看守。
“所以你憑什麼勸阻我?”
鬱微抿了一口茶湯。
江硯行道:“我知道我此刻說什麼,你都不會信。可是有些事你可以自己想,為何你才到曲平,我就知道了你的行蹤。這件案子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你身為公主,最應該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大人是太傅,日後就教導太子事事明哲保身麼?”
鬱微側過頭來看著他,麵色沒有方才那般輕鬆,“你可知連州如今境況?海寇盛行,又時逢大水,連州顆粒無收。朝中撥不下軍餉,幾萬將士的命就係在這批絲品之上了。若是拿不到這筆銀子,就必得增收稅賦,最後累及的就不止是戰事了。江硯行,你要我此時作壁上觀?”
“我沒有此意。”
“那你是何意?”
窗扇被吹開一條縫,珠簾微動,江硯行受了風竟連聲咳了起來,直到麵上最後一絲血色都褪儘,房中的僵持終於被打破。
他緩慢地起身,狀似尋常:“我明白你。可是阿微,所有的事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險。”
多年不見,一見麵竟是爭執。
辯解之言都顯得蒼白。
從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他擱在了鬱微的手畔。正是重逢當日,他執意要送出的那一枚。
胸口的痛以及喉間的腥甜都令江硯行難忍。
他沒再多言,行了拜彆禮:“天未亮,還有幾個時辰好眠,殿下先歇下吧。有需要臣的,喚一聲就好。”
鬱微入江府本就是權宜之計。
她總不能在暴露了身份之後還回那間暫時落腳的客棧,如此對姚知辛實在是不利。
雖說已經有人知道了她的行蹤,可畢竟是少數。其餘人十幾個親衛的行蹤,還是能瞞則瞞。
既是權宜之計,她也沒心思與江硯行置氣。她已經不是當年未及笄的小姑娘了,過去對江硯行的那點依賴早已被磨乾淨。
如今若是江硯行與截絲案有牽扯,她定然不會心慈手軟。
外麵有守衛,她睡不著。
小半個時辰之後,她披衣下榻去秉燭翻看典籍藏書。
如果鬱微記得沒錯,這間房曾經是江硯行的書房,隻不過不知為何如今改成了住所。即便如此,還是有許多舊時的書尚未挪走。
吹開一本棋譜上的塵灰,鬱微才準備翻開,便又聽到了外麵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