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初春的某日,她身子大好,終於可以下榻走動。
途徑後園時,她瞧見了一個小姑娘,正低頭擺弄著破了的燈籠。而身旁的江硯行似是被她的笨手笨腳氣笑了,從她手中接過,一點點教她修補,眸間的溫煦濃得化不開。
齊如絮最疼愛的就是長子,對於江硯行這個兒子一直都疏於照看。
在她眼中,江硯行是極懂事的,對誰都疏離冷淡,從不會對誰如此細致。
除了對鬱微。
也是那日,她對江奉理說及此。
江奉理隻是不以為意地一哂,說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乞丐,日後趕出府去就是,萬不會誤了他兒的姻緣。他兒日後要娶的,必是顯貴人家的閨秀。
此話不知為何被阿微給聽去了。
這個小姑娘竟不畏人,主動攔了她,道:“為何說我會誤他姻緣?那我……以後不要他來送飯食了,可以嗎?”
齊如絮心軟,張口欲言,卻被江奉理打斷:“養好了傷,你就哪裡來的,回哪裡去。去硯行看不到的地方,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幾年恍然。
那個說話時小心翼翼之人,如今鎮定地坐於齊如絮的對麵。
不變的是,她依舊不畏人,無關她的身份如何。
齊如絮道:“明白了,殿下好生休息。”
該用午膳的時辰,難得出了些許日光。南牖之下的積雪被晴光一映,亮堂得晃眼。
一張絹帕覆蓋在麵上,鬱微枕著自己的手臂小憩。
她幾乎分不清那是否為夢。
上元節,曲平的街巷熙攘熱鬨。
孩童們嬉鬨著。
避風的角落裡,她蜷縮著,饑餓和寒冷席卷裹挾著她。
有人可憐她,用一文錢買了胡餅給她,還低聲問:“你叫什麼?”
她沒接胡餅,反而警惕地往後退,始終不肯答話。
那人身著布衣,胡須乾淨而整潔。他撫摸了她的發頂,道:“不說也罷。這餅你拿著,若是不夠,記得來找我,我家就在這條街儘頭拐角處。”
為了讓她放心,那人還說:“是家私塾,有很多像你這般大的孩子,他們在那讀書,習字。”
後來鬱微去了。
私塾先生年過半百,妻子是個說話輕聲細語的溫柔之人。
他們沒有孩子,也便心疼孩子。
那段時日是鬱微過得最為順心。
不必憂愁溫飽,還有許多書卷可看。
再後來……
青烈人破山入薑關,戰火燒到了曲平。她一覺醒來,發覺私塾先生一家都走了。
逃難去了。
她一個人站在搬空的院落裡,看著斑駁的一切,聽著外麵不遠處敵軍的馬蹄聲以及百姓的哭喊。
沒有人留在這裡,也沒有人帶她走,甚至沒有人顧得上告知她。
她孤身至此。
片刻溫暖之後,她須得孤身離去。
人世的幾年在夢中隻是一刻。
破落的小院變成了巍峨的皇城。飛簷琉璃瓦,赤金盤龍紋。
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牽著一個小公主的手,走向她:“宜華,這是你的妹妹……”
妹妹哪裡都好,乖巧可人、伶俐漂亮。唯獨不大親近她,大抵是不能接受忽然多出來的姐姐。
鬱微不知親人相依偎之樂,實在融入不得。她的笑是那般勉強,勉強地看著妹妹撒嬌鬨脾氣,母後溫柔撫愛。
教養嬤嬤說,她舉止處事不像個公主。
她回了句:“這話不對,嬤嬤。你們說我是公主,那我是何種模樣,公主就是何種模樣。你可以教我向好,而非死板規訓。”
“殿下不聽奴婢之言,就告知娘娘換人教養吧。想來殿下也不願娘娘為難?”
中秋之日。
皇帝震怒:“宜華公主頑劣不堪,竟致太子墜河重病。即日起去往連州,無朕旨意,不必回來。”
皇宮中為著權勢的互相傾軋,不免波及至她,沒人在意她是否無辜。
解釋之言卡在喉間,她最後什麼也沒說。也是在那一刻,她格外的平靜,沒有任何聲嘶力竭的辯駁。
連州也未必不好。
這四方的天如一張金絲網,一頂錦繡籠。比之當年青烈的囚牢,也隻是多了些不確定的溫暖。
正如飄零的蓬草,無論何時,她都隻是暫時有處落腳。
而後世道不安,疾風乍起時,她又不得不被推著走。至於會走到何處去,那時她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