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
久到鬱微曾試過刻意忘記那些血淋淋的細節。好像隻要她不去想,就可以當作從未發生過。
她隨口敷衍道:“一刀紮死一個守衛,就出來了。”
姚辛知被她這話逗笑了:“你當年才十四歲吧?怎麼紮死的?問過你好多次了,可你始終不肯說。”
“我想想。”
當年她縮在囚牢的最裡端,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孩被揪了出去,然後被毆打咽氣。
也是那個時候,她聽到了有大辰人說話,問他們誰會吹簫。
都是尋常的百姓和軍中之人,沒人特意去學這些絲竹之器。
可是她已經三日未進水米了,哪怕是一直躲在最裡麵,也會是體體麵麵地被餓死,不會有任何生機。
她嗓音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卻堅持著出了聲:“我。”
跟從私塾先生夫婦生活的那段時日,她曾見過簫,也曾跟著學塾中的孩子學過一二。
其中一個身形剽悍的青烈人如同拎一隻鳥雀一般,把鬱微從最裡麵的人群中揪了出去,上下打量著那時麵色蠟黃,麵上儘是血跡的她,最後嫌棄地給她卸了鎖鏈,讓另一行人帶她出去了。
那是她那幾日第一次呼吸到乾淨的空氣,久違得仿佛是來生。
方才那個說中原話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跟前,說:“王女無法安眠,這幾日,你吹簫給她聽。若是不老實,或者王女不喜歡,我會立刻殺了你。”
王女是青烈首領的女兒,因為首領征戰在外,不放心撇下女兒,便親自帶在身邊照看。
真正見著王女時,鬱微才發現王女隻有十歲。似乎是身子不好,唇色發紫,即便王帳中很暖,她也依舊咳聲不止。
王女會說中原話:“你會吹這個嗎?”
她手中的玉簫看起來甚是精致,她看著鬱微,眼睫微微顫動:“你長得好像我母妃,真的好像……”
鬱微的恐懼緩緩褪去,問她:“你的母妃?”
帳中侍奉之人聽不懂中原話,也不知為何王女的眼神忽然變得哀戚。
王女道:“我的母妃,是你們大辰的公主,你們大辰皇帝的親妹妹,淳容公主。你聽過她的名字麼?”
“聽過。”
十幾年前,大辰與青烈議和,便是以淳容公主的和親為定。
王女眼底的哀戚淡去,終於帶了小姑娘才有的天真,主動湊近了鬱微:“我母妃很漂亮的,她是我們青烈最漂亮的女人。她每日都會給我吹簫哄我入睡,可是她死了……”
死了?
鬱微的心忽然跳得劇烈:“為什麼?”
王女道:“我父王說,雁姬詛咒我們,入了冬,青烈的草場就是一片荒原,牛羊都會餓死。而你們大辰背信棄義,不肯相助。他隻能去搶回本該屬於青烈的東西。”
“我母妃不願,與父王爭執。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最後,他們把她殺了。”
她的聲音微弱下去,“沒有人把她當回事,他們都說她該死,因為她身上流著大辰的血。我父王有七個女人,可我隻有一個母妃啊……”
那一刻的痛苦和震驚是極清晰的。
鬱微隻知道青烈人背棄承諾擅過了疆界,卻不知那個遠嫁青烈的和親公主已經死於非命。
連孩子都懂的道理,青烈首領卻不懂。
她尚是女奴,隻能聽,卻不能說。沒有什麼比她保全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後來她就留在了王帳中吹簫。王女喜歡的大辰的曲子,鬱微很多都不會,但小姑娘卻不會為難她。
“我母妃如果活著,看到你們,她肯定又要哭了。”
“吹簫吧,我想聽。”
第三日夜深,王女聽著簫聲睡著了。
與以往不同,鬱微發現她床榻邊的虎皮矮凳上放了一柄短刀。
鬱微不知這柄短刀從何而來,也不知它是否是王女故意留在那裡的。
鬱微猶豫許久,終於將刀收入了袖中。
風雪極烈的一夜。
她掀開王帳的簾布出去,慢吞吞地往囚牢中走。這裡的人都知道她是王女的人,隻是冷眼瞧著,不會過問。
青烈人安營紮寨的山坳很難找,即便是大辰最精良的斥候費了功夫也不一定能發現,所以江奉理的軍隊才遲遲不敢擅動。
篝火明亮,所有人都在慶祝一次夜襲的勝利,沒人留意這處角落。
這些天,鬱微留意過很多次。最後一輪守衛換班之前,隻有一個人在那裡放哨。
那人看到鬱微,冷聲嗬責要她快些滾。
她應了,卻沒走。
她隻有這一刻鐘的時間。如果錯過了,就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骨哨響過一次的時候,她抽出了刀,趁青烈守衛不察之際出了手。
血水在綿密的雪地中蜿蜒,鬱微啞了聲。劇烈的恐懼褪去之後,她頭也不回地衝進了下著暴雪的刺風山。她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
如今依舊在刺風山中行走,心境卻截然不同。
姚辛知靜靜地聽著她的講述,最後道:“我聽說,淳容公主的屍骨都沒接回來。朝中人有所顧慮,說迎回屍骨恐會惹怒青烈。她一心為了大辰,卻還是無能為力。哎,為何要讓她受這種苦。”
鬱微沉默了一會兒,道:“傳聞中的雁姬死後在刺風山化而為神,也依舊擋不了金戈和彎刀。真想改變這一切……她得自己持刀,自己做這道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