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逢絕豔 □□背景,十有九……(1 / 2)

忽逢絕豔 齊嫵 14681 字 10個月前

碧雲天,黃花地,西鳳緊,北雁南飛。

該怎樣介紹我自己。石嵐還是佚名,孤兒還是養子,可憐人還是可恨人。

滾燙的風驚悸了我曾破碎而火紅的記憶。像是火舌擦著睫毛倉促吻過挨挨擠擠搖搖晃晃的吊腳樓,舔舐著碼頭恍惚失神的白帆,我的親生父母的魂靈,亙古掙紮卻困窘於佘家巷的火光。在一派哀嚎攪動的埃塵混沌中,連同我所囫圇僅存的機敏一起,倏忽皺縮成團成灰。而這早不知在何處走散的灼熾黑煙,終其一生熨帖在我的骨子裡。

我福深命賤,被管家時來和運轉抱回了石府,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喚我作石嵐。四角的天空內,魚戲蓮塘,雲青風漾,歲歲燕來常。

有哥哥在前,副二少爺是不好做的。宅前粗槐,宅後高柳。老爺成日裡天南地北四海八荒運籌帷幄,總能勻出時間流連於恒河沙數富貴溫柔鄉。這座乾乾淨淨的山城老宅,隻他的長指甲在地圖上一敲,專用來窩藏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太太終年站在空心的深院中,耳垂嚴實地覆著禁錮了鳥啼的點翠。兩三個月,半年一年,老爺不常回這個有太太哥哥和爺爺的家。這裡不是他的家,是他不可告人的山洞。一如我隻是石府爺爺沒有血緣的孫子,從來就不是太太老爺的養子。反正多養一張嘴,又不是多疼一個人。

人都是會死的,然而爺爺的頭七正正好撞上了——

那天那年。

不出意料,老爺人間蒸發,沒帶上太太。家境忽喇喇敗落,哥哥夭折,我被隨意安置在一所烏煙瘴氣的學校無能走出。

我頭天到學校就鬨了大笑話,見著老師,我給人家磕了頭。

兩天後的清早,大家全都知道了石府大奶奶吊死的消息。我靠著一堵土牆,睫毛止不住地抖動,腦海中閃過,不過是高得令人眩暈的屋梁,正紅旗袍,透青鐲子,玉白緞子,灰而僵直的女人。她圓臉頰,一枝帶露的百合挽起平順的烏發,此後永遠微蹙著長眉。

半年後,先生,錯了,老師,說有人找我。

我一點頭、一鞠躬,攀上牆頭,將捏在手中的外套搭在最高的樹枝上,然後,步入霧中。山城的霧,往往如一尾白鯤的夢。大霧四起,裹緊我並不單薄的身軀。凝膠似的灰月白遮天蔽日,上下涵泳,遍地皆是煙遮雲埋。我一麵走著,一麵回味起先生麵無表情的傳話:“石嵐同學,校門處有人找你。”先生密密匝匝的皺紋有如長長的封條,被深仇大恨地死死釘在臉上。

是宿命輪回的詛咒吧。佘家巷大火後我沒有父母,爺爺去後我沒有家。

一場浩劫。

家中死的死,散的散,死人且不說,還有哪個活人會記得起來我呢。能記得起來又怎樣,

終歸是不願意白費力氣探望我的。

變故後誰活得輕易呢。

走在霧裡,山城的霧裡,我歸複素來的平靜。

霧色轉淡,薄得像兒時低頭書字彌光的宣紙。縹緲間,靜謐間,校門梨樹,青椏白花。樹傍一抹鵝黃溫溫柔柔的在風中暈開蕩起。竟然是個女人,身前身後圍坐了十幾隻大皮箱。遠遠望去,清瘦高挑。掙脫不開地埋沒在絲絲縷縷的霧氣中,我的睫毛微微潤濕。被人等待,於我,實在是稀奇的事。我的身後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似乎爺爺的手杖又點在了我的腰上,蒼老而慈愛的聲音在何方?

“頭容正,肩容平。胸容寬,背容直。”

我不知怎的立馬闊了闊肩膀,將步子邁得,斯文些。

走出大霧的掩護,暴露我青稚的眼神。我的的確確與這位年輕小姐素未謀麵。她白白細細的腕子上鬆鬆扣著一磬玉鐲子。玻璃種,滿翠,我隻盯著那隻沒有倒刺的小手,默不作聲。莫不是假的,她怎麼敢戴著它出來顯擺?這些年家裡西洋物件字畫古董進進出出。這隻鐲子定是有些來頭的。太太走時,白綾往屋梁上一拋,什麼東西舍不下。除了那件新婚燕爾時,老爺纏著給西洋的釘珠師傅磕了響頭,丟下大半年的生意親手學著給她縫的大紅旗袍,再者便是這隻陪嫁的玻璃種了。可要我說,那隻一分水的鐲子,無論種色,竟遠比不得眼前這隻。

“真是漂亮。”我不禁讚歎出聲。

她將下巴一收,手局促地貼在身側,“多謝”。

我似乎說錯話了。那時的氣氛可以叫做尷尬。

沉默中,她的眼神飛上我的臉頰,我的目光,不經意晃悠悠地落向她。落向她光滑的鼻梁,修長的脖頸,新的白襪,剛擦過的的黑皮鞋。她淡極了。柳眉細細,鬆鬆挽髻,前額到我肩頭。不得不說,鵝黃裙子很襯十四歲的她,靈動得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小雛雞。

是真漂亮。我說的一點不差。

這隻鐲子能伴著她,好福氣,好造化。

補辦婚禮的那天,我趁機支開忙得暈頭轉向的睦兒,對著鏡子整理起白襯衫的來。“衣必整,紐必結。”歲月飛逝,爺爺的聲音從未離開。我還是小時候那樣笨手笨腳的,原來爺爺早已不替我正衣冠,很多年了。

妻見狀,提著白紗向我緩步走來,利索地替我整平衣領。

“沒有我,你說說,你可怎麼辦?”

我想摸摸綾的頭發,可她此時滿頭珠翠,倒讓我無處安放我的感激與愛情。我將在空中劃圈的手縮回褲兜,彎著微微佝僂的腰,唐突但輕聲地問綾是否還記得初見的場景。綾驕傲地抬起下巴,晶瑩朦朧的丹鳳眼中數不儘的歡欣。她抬起手臂輕輕的搖搖我的肩膀,“你那副樣子,我一輩子都記得。還要刻在墓碑上,讓睞兒睦兒替我記得。”

我輕輕地,撫摩她仍然疲憊卻清麗的麵龐。想吻她,好像又太肉麻。

“又說傻話。”

她又笑了,隻不過是淡淡的。顯然是不太習慣這麼親密的接觸。

一切都怪我後知後覺的愛。泛濫的慢撫、長吻、不顧一切的擁抱,全是年少時不知想不想伸手卻終究做得太少,如今暗自想得發狂卻不再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事。

後知後覺的愛依然澎湃。

我看著綾,也看著她眼中的我,她老了,我也是。綾垂下修長的手臂,十指交疊,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要透過那場迷蒙大霧,尋找從凝膠似的灰月白中走來的我。

她那時家道中落,隻得悶頭領了一紙婚約,穿花尋路越陌度阡地來找我。與她而言,我是綿延波瀾的山,潑剌奔迸的霧,低頭見的江流,陌生的少年,祖父的遺願,朦朧的依靠,不確定的幸福。從地北到天南,她不時扯一扯著母親指定的鵝黃裙子,左顧右盼,攀著哥哥的臂膀,帶著十幾隻大皮箱,坐著綠皮火車一路搖到了我在的山城。

擁擠的車廂,她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形形色色的人。車窗外的風景流動著變,她隻一門心思微蹙著蛾眉擺弄隻隻祖母費勁摘下傳給她的玉鐲兒。

她倒不擔心什麼遭偷遭搶。太動心魄的東西,一臉清苦的人——流離中如此招搖,沒有人會不覺得是充闊的贗品。

山川江海總歸是客景,有什麼值得上心。連著這無瑕美玉,不過隻是昔日的泡影。錢家氣數已儘,錢家大小姐就得認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橫著走。

火車到站了,她的黑皮鞋臟得不成樣子,她求哥哥在車站且停一停。她不能灰頭土臉地去見,去見她的——丈夫。

她叫不出口。

過家家似的,十四歲的妻子,十五歲的丈夫。

挺著背坐在車站擦皮鞋的軟椅上,霧深,看不破,她說不記得想了些什麼,總之,甚於陵江水多。可能關於她的北方,落魄的錢家,寫過的詩歌,她自己。

也不是沒有可能,關於我。

把她送到校門口,哥哥就離開了。她站在老梨樹下,守著十幾隻圍坐著的大皮箱。潔白梨花吹落在她鬆鬆的髻上,替代了綾想戴而不敢從箱中拿出的首飾。縱然我有一筆數目非常可觀的遺產,她也有同樣豐厚的嫁妝,可是在1966年,我們隻能過著清貧的日子。我與石家沒有血緣關係,爭一個平靜活下去的機會,便是十五歲的我我能給綾的全部了。

綾等我了很久。她說,在彌漫的霧氣中,一個中規中矩的男人向她走來,似乎還一瘸一拐。我忙望向她的雙眸解釋,那隻是因為腳步忽緊忽慢。綾偏一偏頭,還是堅持說:“你那時就是一瘸一拐。”的確如此,她一點沒錯。先生找到我時,我正一手提著漏水的軟管,一手窘迫地搓著外套心窩處。發生的一切我都記得,那個泥腳印是杜元橋踹的。至於身上的淤青,他也沒少出力。我那時還不知道,走出大霧,就是走進了另一段人生。我中規中矩的臉漸漸從大霧中清晰顯現,綾記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手一個勁的隻是看。“你當時在想什麼?”我忍不住發問,趁機握住她的小手,湊得更近些。綾的手指靈巧地掙出,抵住我的下巴,思緒回身步入那天的迷霧。她看著我,我沒有表情,她心想壞了。一定是我不喜歡她,一定是我在逃避她失落的眼神,我要退婚,然後她無處安身,無奈她去找哥哥,迫於生活嫂子將她掃地出門,她放下身段回來求我,隻等來一扇破而深閉的木門,她回北方,回到命中注定的羞辱謾罵,無異於鑽進另一副棺槨。

天……

但是就在她快流淚的時候我開口了。很輕佻的一句真是漂亮,綾徹底懵了。綾說,她搞不懂為什麼一個看上去那麼冷漠而規矩的少年,會突然開口說出如此唐突但多少是令人愉悅誇讚。。出於大家閨秀的禮節,她條件反射般說了句多謝。再怎麼說,她的後半生算是有著落了。綾是與心冷、麻木之中突降的饋贈啊。每每我躺在地上,麵朝她吱嘎的小床,我都會這樣想。她已鬆了髻,懶懶曲肘半撐起身子,垂下另一隻手撫摸我的頭發。清涼月光釀造的夜裡,她常常提起鬆軟而厚實的白雪,烈酒似的霜風,飽滿的紅高粱,我相應地講起我的深宅,陵□□山,模糊的大火,肥胖的太陽,除了關於1966年的一切。這是兩芥互為依靠而更像無依無靠的螻蟻的默契,唯此兩位幸存者心照不宣。這是一段缺失的記憶,連同前後的時段從未掀起。談起那時,除了無力感還能剩下什麼?還有麵容中剔除的痛苦,愛的空洞,自然而然的冷汗,還有情理之中的拋棄,他她它的死亡,南北兩座同樣傷痕累累的城,我們的生活全都淪為了被時代風風光光地踩在腳下的黑白默片。

太苦澀了,暫且宕開一筆吧。

一日黃昏,下了學,我回到,我們的,逼仄而破舊的小屋中,順手將書包搭在瘸腿的矮凳子上。我們應該都早已忘卻副少爺和大小姐的身份,忘卻了巨額的遺產與嫁妝,過著偽裝清貧的平淡日子,隻求一份不被怒視不被批鬥的安寧。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沒有感到過遺憾或是不公,其實,綾也是。老爺做了些斷子絕孫的生意,石家罪孽不說一千也有八百。我隻是常常歎息,為了我至親至愛的爺爺,為了情癡情種的太太,為了早夭的哥哥。

隻是對不起綾,她摯愛的花園失而不可複得。若不是為了活命,錢家才不會點頭讓她跋山涉水嫁給一個陌生人吧。

爺爺和錢家爺爺一起發了財,後來不知怎麼,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再無往來。爺爺遣運轉去北方提親,錢家爺爺沒少給運轉臉色,又是跺跺手杖,又是裹裹貂皮,總之,裝聾作啞,愣是一口茶也沒給運轉沏。我至今能回想起運轉俯身在爺爺耳邊描述這一遭北行委屈的場景。爺爺坐不穩身,掙紮了一番,還是躺下了。爺爺很篤定地告訴我,我的妻子會是錢綾,我相信了。爺爺握著我的手,蓄了一番力才吐出一句話,隻讓我好好待她,話畢,我接過運轉遞來的手巾,擦著爺爺流失了生命光彩的麵頰。

爺爺不住地老淚縱橫。爺爺就死在了1965年冬,整七個月後,錢家爺爺跟他也去了。如爺爺所言,十四歲的錢綾真的成為了十五歲石嵐的妻子。

果然,爺爺從不忍心騙我的。

綾來了,便是多了一個共苦的人。並肩走出黑暗前的瑣碎日子,綾起勁的說,她記得那時她會擦擦手,靈巧地從灶旁溜過來,踮起腳尖蒙住我的眼睛,說她想去我小時候背書的地方看看。我偶然一提的天堂被她惦記上了。我不擅長拒絕任何人,尤其是她,帶給了我太多生命中第一次的北方姑娘。我點點頭,輕輕分開她的小手,莽莽地應下。她連忙轉過身去端盤子,一菜一湯,今天是素。她悶頭動筷,宛如屋簷上活潑的小麻雀。我刨著糙米飯,一菜大概忘了放鹽,剩下的一湯微微糊鍋,但她的的確確是很有進步的。我圍上圍裙,自覺去洗碗啦擦桌子,以及,每天都蹲下檢查墊桌腳的厚紙片。

綾從箱子裡翻出玉鐲,站在暮色中等待我。抄起外套繞開地下我的褥子,不小心碰歪了綾的小床上擺好的枕頭。我鎖好小木門,走在前頭領著我從天而降的北地妻子。

陵江似是要與我眼中飽含的淚水爭流。很有些年頭沒來這裡了,卻好像就是不久之前。爺爺還沒有病倒,還生龍活虎地陪我來這打水漂,笑過鬨過後哄著我叉腰分腿挺立在成簇的蘆荻中“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尾音拖得很長,有如一隻小小的白鷺,貼著陵江水波慢悠悠地滑翔,飛往萬分迷惘的從前從前——秦漢三國,唐宋元明。

我遲疑地前行,甚於停住了腳步。鬆青鶴死,枯死的蘆荻與茅草四處歪斜,我實在再也辨不清昔日的方向,不過沒關係,這零星飄著水華的滿江岸都一個樣,遍地都是曾經俯仰可拾的安閒歡愉。綾大概是以為到了,一點點挪近我長長的影子,假裝自然地挽上我衣下蔽著瘀傷的小臂。涼涼的玉鐲兒頂著我的舊腰帶,我真像一樁拿著扁石的朽木,兩眼空空。

她悄無聲息地鬆手,我不敢描摹她的神色。

半江醉透,麵色酡紅,夕陽潑彩,汀沚粉墨。石頭連躍七下,沉沒進流光溢彩的永恒。

永恒,但是沉沒。

沉沒,但是永恒。

我順手扯下幾根葦草,席地而坐。綾不解地看著我,茫然地蹲下湊近。琥珀色染上我們青澀的臉龐。我本想編一條手鏈,可手指翻飛著,竟成了對戒。我把較小的那個給了綾,十分抱歉,小小的刺剌得綾的手指泛起一圈紅暈,我忙要取下,可綾護著不許,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說不許。

我順手摘一朵野花,彆在她的耳邊。淡極,豔絕。

於是她輕吻晚風,於是風暗暗地咬我的臉頰,於是我看向她——回吻。

綾的手搭在我的肩胛,終究沒有推開。一秒鐘後風停了,江心的波紋漸漸像是老去一般沉默,我們也是。

可是再怎麼說,娶錢綾是爺爺的遺願,我不可能不從。愛不愛她,我也說不清。任由著她回憶下去,我選擇對彆扭的真相避而不談。

我托起她的小手,“綾,那天你戴的玉鐲呢?”

妻忽而彆過頭去,原來是睦兒來催促我們。我和綾的婚禮就要開始了,1966年,十四歲的錢綾大小姐住進了十五歲石嵐的破屋裡,1999年,綾說她願意嫁給我。她等了一個下午等到袖口黑黑一瘸一拐的我,等了十一年等來了闊彆已久的小花園,等了三十三年為一個儀式。二十世紀的遺憾,終於得以在1999年了結。

那隻鐲子呢?我執著發問,綾終於說,瓦全時,玉就碎了。

屋瓦全時,我對她似乎確是沒那麼上心了。後來我還了綾一個花園,她的花園裡滿是紫鳶,我請纓除草辟開一方天地,沉默地種下忍冬。忍冬味甘,彆名金縷。

園中駐足。彷徨複彷徨。

過往的山風吹過銀杏枝椏,淒厲的青黃化蝶紛紛揚揚而下。小時候,看著不苟言笑的太太攬著哥哥寬寬的肩膀等老爺,長大後,見慣男男女女,太多人等太多人。都說銀杏有靈,能感音信。每每在銀杏下作彆,來年此樹便添一葉,若有朝一日在銀杏下重逢,來年此樹便多一抹苔痕。

我怯怯抬頭,隻見葉茂,不見苔痕。年年如是,萬樹如此。

複怯怯低頭,隻見忍冬,不見故人,故人金縷,萬劫不複。

1951直燒到江心的火沒來由焚毀我貧瘠如四野的身世,1963宅門失去悲喜的石獅與我孤伶伶的行李共情,1965陰鬱的雲下狠心沒收點在腰間的手杖,三兩跳躍的扁石,1966吹不散的霧融梨花抹去我的了無牽掛,1968詭異的避諱與我沉澱已久的慎言喜結連理,1970懷中死嬰僵直的手似乎將要握斷我的佯裝的成熟與克製,1975,玉人血跡重漆我瞳孔的底色,1976和煦的風拂過我的錯愕,1977揉進金絲的月光灑向綾曾癡心妄想的花園,1978被提進博物館的雕花箱將他一生心事、我夙夜放空和盤托出,1985世上最靈動的綠珠墜樓徹底與我無緣。

所以1999遲到的婚禮算不算圓滿。

所以這個世紀,我是否還會遺憾。

我沒有答案。

睦兒說要送我們去國外度蜜月,多神氣時興的名詞。我期待著綾接過機票,期待在鋪滿碎金的海岸,踏上古老的船舷。然而她笑意全無。

我望向她,兩拳的距離,卻甚於人海茫茫。白裙,珠玉,如此動人的眼睛,封閉的圓既是我的繈褓也是我的墳墓。我環起的臂膀圈住了青澀的她,而她深棕的瞳仁同樣囚住了年少的我。我們是槍抵在腰杆抬不起頭的伉儷,也是互相用過往扼住對方脖頸不鬆手的仇敵。我們共同背負著兩條生命的逝去,互相攀比著承擔,直到忘記了自己深重的痛苦,隻想讓他人受刑。

沒有風在棕櫚葉上歇腳,碼頭的白帆鼓起,又迅速頹靡。山嶺上的海鷗扭過頭,梳理唯一一隻翅膀的羽毛。蒼老的海洋舔舐礁石的屍骨,被踩碎的貝殼沒有遺言。

我不知所言,回憶是最好的音樂。

從晴到雨,從黃昏到子夜,從毛茸茸的嘴唇到被睞兒摸著的胡茬,年複一年。

又錯了,不是睞兒,是睦兒。

在睞兒竄得高瘦,睦兒一去多年後,當然,已是多年以前。我正替綾揉著肩,順帶向她提起:鐘颭哥邀我們一家去南京聚。

“你那個好心接濟我們表哥?”

“記性真好。”

剛到南京,鐘颭哥就領著我們徑直去了戲園。綾立馬變了臉色,推說舟車勞頓,身體欠安。

我知道綾的難處,由著她牽睦兒的小手鑽進了車。

這小旦唱得白瞎了包廂。鐘颭哥一麵呷茶,一麵咂嘴。一邊罵,一邊回味:“最好的戲,還得是賽金鶯的《綠珠墜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