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們改天再來。”記掛著綾,我也不願久留。
鐘颭哥一麵等著仆役替他穿上大衣,一麵笑說聽不成嘍。
“可惜了江寧金縷。唱著唱著亂世幾度東風起,還真就不見護花人。”
往事如煙。
他在鐘家堂會上唱出了盛名,不是那件事情,不會昏了頭潰逃到渝州。
前塵舊夢。
他用儘餘生填滿了雕花箱,用成摞的工尺譜。
終其一生,我都做不到忘記他掌心的觸感,所幸可以借助歲月,一點點蠶食掉麵容與聲音,瓦解那些壓在心底的從前。
留下?
什麼也不留。
隻留下什麼也不留。
日光逆著秦淮水輕輕漾過,蔓到江心,揉碎一朵雲。絲絲縷縷的雲身下,船夫的舷歌又起,舟老陵江心波裡,他仍然泊在我的碼頭。金縷死後,我本認命走不出重重疊疊曇花似的夢境了。可僅是為了萍水相逢的人,這是不公平的。
落日熔金,閉上眼後化作朦朧的肉紅循著濤聲溫熱撲來,緊貼在我略顯失神的瞳孔,蕩漾複蕩漾。像是被一條柔軟的舌頭卷住。在我永遠不敢熱烈地回憶著的肉紅色裡,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然青春不再。肉紅色。是綾心疼我好歹換了半斤肉,好大陣勢學著又劈又割。是我熟悉的傷口。是睞兒睦兒初生的脆弱。是那天他輕倚著拖布側身站在褐黃的木窗戶下,緩緩地揭了黑帽子,快愈合的耳洞所透過光,是站在他身後的我撲撲的心。
我那時剛被一群人追著跑呢,被追上了,是要扇耳光的。跑得實在沒了興味,我就能被放走了。
於是我躲進廁所,他的空間。
我沒吹皺他心中眼中的一池春水。他兀自出著神。一陣極其輕微的戰栗後,我不知怎的,也定定地站在那裡。
實在走不開。
他明明早就注意到我,沉默的羔羊,另一個資本主義餘孽的出現。在此之前,在此之後,富商和名伶都是不一樣的,貨物和戲文都是不一樣的,就像雨打在車頂的聲音和雨落在烏篷船頂的聲音都是不一樣的。但是如今,我們都是懸而未下的鞋底下被推搡的螻蟻,沒有什麼值得分辨的不同。
我第一次大大方方正眼瞧他。他背對著我,微微仰起摸起來軟軟的下巴,頭骨中間很紮眼地深深凹進去一小塊。發間像是有被煙頭燙過好不容易愈合的疤痕。怪不得,他利利索索踹開了嬉皮笑臉陰陽怪氣來揭他帽子的杜元橋。
我的心裡堵堵的,心尖發顫,慌亂地移開目光。我沒有伸手去捏過他的下巴,卻請求過觸摸他頭頂的凹陷與疤痕,以及,把毛茸茸有如狗尾草的睫毛靠近他的耳垂正中的耳洞,嘗試看清那個就快愈合的世界。
我嘗試不去看他,就像往常那樣隨便對付著洗把臉然後回到灰撲撲的教室。可我不爭氣。無論目光如何兜兜轉轉,終究是回到了,他。
他有名字,他叫金縷。
豁手的工裝洗得發白發硬,空空地懸在他窄窄的溜肩上,領子被利利索索平平整整地折下,露出白而纖長的脖頸。刹那,我想起小時候爺爺曾教我念過的“延頸秀項,皓質呈露”。雖說現在無人不啐它為糟粕,用在我麵前的這個長於我的男人身上似乎也帶著些故意侮辱的意味,可是我眼中的景象就是如此,皓質呈露,恰如其分。要說與他更不相稱的,還得是塞進衣擺的褲腰,栓在腰間的麻繩和鑰匙,卷得很厚的褲腿,吊得低低的襠。
總之,背對著我的他不高,勻稱而清秀,同病相憐。
這樣一個,一個看上去便討厭不起來的人,怎麼被鬥進學堂裡掃茅房了呢。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同情過他,但我知道,我不敢、不能、也不該。聽同學們說,他和我同樣不討厭的洛神一樣是四舊的化身,也是直到他死後我才知道,他曾是名伶“金縷”,有“賽金鶯”的美名。這一切,我年少時,一概皆是不知的。他站在窗前一直沒回頭。緣故不是物我相忘,而是來到這所暴力的學校之前,被人哄抬起綁在架起桌上的椅子上,掰著發白的下巴往耳朵裡吐進膿痰。所以我驚慌的腳步聲,他一概不知。
這些事情與我而言太遲。鐘颭哥翹著二郎腿統統講給我聽,見我臉色不對,趕忙傾著身子往我手裡塞了一捧瓜子,我的的確確是一個字也再聽不得了。在數不清嘈雜的喧囂妖冶裡,像是忽然停了電,像是被人掐住脖頸再擦著牆提到眉上半尺,像是被摁進海裡和魚群分一鰓生命,像是八分憐憫,一絲絲的痛快,一分安慰,剩下不到一分的位置也許隻能留給——友愛。
我一直不覺得我們有錯。從你所理解的任何一個方麵。
我那時還是太年輕,不願意裝傻嗯嗯啊啊地相信他們口中的謊言。“他是理所應當清理尿漬、掏糞的罪人。”
誰是罪人?我的直覺,一定不會是他。
我從沒留意聽過他的聲音,自然也對他“賽金鶯”的虛實沒有感觸。一年前的春天他突然就出現了。分走了我一部分的淤傷與侮辱。學生們不疲倦地啐他,他於春意萌動之時欲語;於鶯囀夏木之際無言;於楓霜愈紅之日木然;於雪覆鐘磬之舍棄六感與七情。
我做不到他的無所謂。不被當人那麼久,我還是免不得會難過。哪像他啊,不為所動,得體得不像個罪人。儘管我們都知道,他的得體總會招致更過分的氣急敗壞的群體暴力。
1966之後,我好不容易積攢起的笑容無一幸免被不留餘地地肢解。夾著腐蛙屍體的課本,填滿臟話的青稚的心,課桌旁一溜溜的鼻涕,掏空棉絮的被褥,畫上“資本主義餘孽”的舊外套,插上圓規的開膠鞋。站在年紀遠長於我的軟水管前,我用陵江水洗去實在刺目的顏色與字跡,試圖用江流縫補零零碎碎破布頭般的的自尊。
我多想告訴他,我們所忍耐的、所反抗的都是蚍蜉撼樹。既而他們都說了,我們就是錯的。可是我不敢打馬趟過狹長河流,任馬蹄濺起朵朵水花,在人言的黑水中伸手拉他上馬,在他耳邊夾一枝花,沉沒在軟得可怖的沼澤裡,無淚相擁。我沒能拉他一把,借口是:我已遍體鱗傷。
我瞟著四周,偷偷舔舐他的傷口,讓它結上痂。
招搖的碎發是我逃逸的愛意,在夏秋相接淡漠的風中醞釀著距離。畢業時事態有所緩和,綾勸住我留校做了□□。避嫌是罪孽的遞進,交響樂的漸強,從我接受學生們淺淺彎腰致意的那一天起,我們心照不宣地斷了眼光的交彙。情難自禁時,我會瞄一眼影子。
在一封學生寫回的信件裡,充斥懺悔的激情。白紙黑字追憶不懂事的行徑,很抱歉讓我習慣於躲避。升旗埋頭,吃飯悶頭,走路低頭。
當睫毛垂下,幸運的話,我能瞟見帽子的輪廓,風蕩起鼓鼓的褲管,以此懷念他臉上藏著陽光的絨毛。與其說我終於脫離了被這般如此輕賤的生活,不如直視他周遭的惡意從未退步抽身。我在不曾變化的敵意中爬了起來,笑臉迎著揚起的下巴,他仍然長跪不起,放鬆地輕吻塵埃。
這所新式學堂,這群新青年們是如此不忘初心。
我用蹩腳的白話講兩隻黃蝴蝶,雙雙飛上天,講這是一潭無望的死水,卻不敢、不能、也不該提一提洛神。
上課鈴又響了,我夾著課本走出教室。一陣驚風過,成林的小葉榕甩著長髯,飄來的不是白日,而是一陣輕盈邁著的小碎步子聲。那個在新式學堂裡辜負著青春的可憐人,右手提著大箱子,左手扶著黑帽子,肥大的褲管在風中蕩起,蕩起。
這樣令人歡欣的鼓點,我曾以為一彆永年。光明正大再見他一次,我曾以為將成遺願。
竟然,終於。
定定望他,由遠處的操場到眼前的過道,霎時間,霧了雙眼。
我回過神來,下意識掃視四周。不遠的教室裡傳來一陣哄笑,我們都微微顫抖而不自禁。我遲疑地抬頭,他在等我直視他的瞳孔。
我讀到了凋零的心與累滿一具軀殼的落花。
他壓了壓帽子,頓了頓,把陳腐的雕花箱子塞在我手裡。我去握他的手,他遲鈍地掙開,我垂了眼,他悶頭不做聲。我再度四顧時他跑走了,我悔我的腳下生了根,宛如年少時望著他時回不了神一般,邁不開一步去追。
我提著箱子,邊走邊想,原來人心中傷口可以在多年之後昏昏沉沉地化膿。
坐在飯桌上對著妻夾菜時,每一眨眼,他的背影便在肉紅的光暈裡蕩漾。妻問我怎麼了,我笑著擺擺手,轉身把他陳腐的雕花箱子藏在了書房。
我好像不清楚他的用意,又好像隱隱有些闊彆已久的動心。
次日,剛到學校便見學生們都反常地聚在操場,接踵而至的是他的死訊。據說,他死得麻煩,爬了好一半天旗杆。不像當年認罪認得乾脆。我的手上尚留著雕花箱子的黴味,有些恍惚就走上了天台。三分悲戚啊,天空的火燒雲正翻湧得潑剌奔迸。整麵天幕,浸透了紅。那不是肉紅,而是牙齒猩紅血紅眼睛的尖耳兔子咬斷的胡蘿卜截麵的顏色。其實兔子哪裡是在吃胡蘿卜,它隻是在咬斷猛禽的脖頸後用胡蘿卜擦嘴。
我真的看見他從旗杆上張開雙臂,摔在雲霞下色彩詭譎的草叢裡,汗津津的臉被草葉劃傷。我慌亂地移開目光。我的目光兜兜轉轉,終究是沒回到了,他。他不見了,留我身處一派神鬼的混沌中,我不配流淚,隻有草理解他生命的分量。
他背著我,背著我一個人離開。就像沒有人提醒我綾會來。
他現出屍斑的身體被拖走,僅僅出於職責而非同情。星期一大清早的升旗儀式臨時取消,擦肩,全是麵容模糊的學生,隱隱現出些畏懼、激動、痛快、迷茫或冷冷的顏色。我本就遲疑的腳步被我可笑的明哲保身審時度勢死死禁錮住,哀切的眼神逆著熱鬨的人流啄木鳥般一頓一頓掃視旗杆下孤獨的血跡。並非鮮紅的仇恨,不是明豔的傲骨,沒有逆來順受的釋懷,隻是黑乎乎摻著腳印子的淒涼。
淒涼。那年的秋也是這般如此,我們活過的好些年亦是如此這般。
我給過他什麼?連一個死後的體麵都畏葸不前。說到底,我不過是在雷霆萬鈞掩護下裡也不敢微微張口的人,在熊熊火光中也不敢露出絲絲希冀的人,佘家巷大火後陰差陽錯裹著不合身的鬆垮身份,怯懦著善於辜負的人。
我不敢眨眼,向神明求情,希冀遲鈍的淚水再遲鈍些。他們專注而放肆地張著嘴大笑,不辭辛勞用力碰杯,喝酒,攀談,調情。我用儘全力揮舞我的籌碼,不出所料被千萬雙漾著光輪的大手嫌惡地推開。
淚,滾落,不合時宜地。舉起袖子徒勞地擦了擦臉,今早還有課。
微弱而劣質的鈴聲一響,我終究還是抽步回了身。
卻至今沒回得了神。
夏夜啊,一池的蛙叫得瘋狂。我小心地打開他陳腐的雕花箱子,一摞一摞的紙張安靜陳列。我拿出手絹擦了許久的臉。是天太熱了。他親錄一詞一戲,親描一招一式,親畫一簪一釧。箱底還壓著一封書信。我猶猶豫豫拆開信封,一張小像掉了出來,他顧盼神飛,扮著綠珠。
剩飯剩菜般的記憶總愛說謊,比起套我的話,倒不妨猜猜我講給你的故事幾句情真。
信件的內容我背得很熟,但我不能一字一句一標點複述給你聽。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曾透露的悔意,知道他合眼在黎明前夕,知道我把他的雕花箱子原模原樣送進了博物館,知道我再也想不起他眼角圓圓的紅痣的確切位置,就已經太足夠了。
更何況你還猜到:我望向他的眼神算不得清白。
你能想象他去世那晚的大雨有多麼冰冷麼?滂沱中空餘豆大的恍惚。既而邁開了軟弱的步子,那麼雨聲便推搡著我,必須在轟轟烈烈的劈啪聲中,做一葉失了風帆的船,行過大刷子新粉的白牆。模模糊糊的前路不變的唯有泥濘,偶一低頭瞥見浸滿汙水的夾棉長衫,有如一具鬆散而浮腫的人皮。原來我肩窩裡掖著綾今早笑著遞來的傘,雨濺在覆著小洞的傘麵,屍骨無存。破傘無所謂能否保護已經濕透的軀體,同理,也不可能包庇理應受到質問的靈魂。旗杆映著苦寒的月色,瘦拔木訥。我像是饑腸轆轆不得不在雨夜覓食的野獸,糊滿雨珠的鏡片反常地映出些像是興奮又像是凶殘的光澤,而那不過隻是失去理智的壓抑。傾盆而來的夜雨,詮釋著夏娃的骨髓。如此淒豔的紅旗。旗下的血跡有如旭日東升時動人的旗影,不過此刻,皺縮有如濕透的枯荷。
沒有更真實的苦澀了。
我不是沒有想過,如果黏黏糊糊的感情有雛態。那大概會是搭在椅背上漫在熱浪裡一點點結著鹽漬的白襯衫,滴著汁水的青葡萄皮,彌漫水汽的浴室裡朦朧的長方鏡,皮膚下汩汩不息流動的血液,幽幽漂著水華不均勻的池塘,會是刮完鱗片不乾不淨的案板,流過喉結暖乎乎的亮色薑湯,南飛雁群拍得緩慢而默契的翅膀,積灰的老房子從沒拆下來洗過的花窗簾,加了醋的油碟,與河流一同淹留在大壩上的烏雲,索性下了一個長長下午的秋雨,雨後剛在草地上走過的吱嘎響的膠鞋鞋底,阿貓阿狗沒人給它梳開的毛,會是藏在紙背忸忸怩怩的字跡,會是我試著用手指蜻蜓點水劃他的嘴唇,而他的掌心隔著背心輕輕揉在我的肚臍,會是荒謬的約定,不必要的偽裝,背對著暗數星子時隔在兩腰間的書包,會是我抬眸他低眼,他回頭我彆頭,會是止於想念回味的遺憾,擊掌時的遲鈍與留戀,安於做親近的朋友,不奢求做敞亮的愛人。
傘弄丟了。我埋進他殘留的氣味裡,從一支紅燭熔成一灘白蠟。
無愛無礙,誤愛勿愛,寤捱悟愛,捂愛兀哀。
所以總結起來,我被一個時代辜負後,又辜負了兩位璧人。我太薄情的一生在熹微的清晨戛然而止,太漫長的九十九年,不配化作和風拂過鬆間明露,融入竹外晴煙。綾早已老得忘記了我,就好像這大半輩子,她本就該是一個孤獨的靈魂。熱鬨空前的葬禮上,她本被安置在愜意安閒的角落,不知因何,綾頗為好奇地從輪椅上掙起身。無奈風濕禁錮了她的意圖,睞兒睦兒相視一望,連忙上前架起她瘦小的肩胛,挪到我氣派的靈柩前,綾一麵是在歎息還是在喘息?慈祥而褶皺的麵龐似乎現出些笑意,白得讓我時時心疼的鬢發愈發襯出她兩眼空空。
她根本認不出死去的老人是誰。
而錢綾忘記石嵐的前一天,我穩穩地推著她的輪椅去了江濱。晚風夕照,我們一起看年輕的愛侶打水漂,扯葦草。一隻雪白的鷺鷥點過一江秋水、兩岸夕光。樹影綽綽,淡淡掃在我們的皺紋裡,落成兩張麵龐的猶豫。它飛近又離遠,試圖用蕩漾著神性的眼珠看穿兩個太老的人的心。對望的火花稍縱即逝,綾一刹那,就忘了我。從此她隻模糊地感激著數十年前的大霧,麻木地與疾病共處,鮮明地恨著洶湧的山城雨。
枯萎的軀殼坦白:她擠不出眼淚,根本沒有所謂的相思成灰。
睞兒睦兒帶著哭腔請求她坐下,她眼皮沒抬,決絕地打開他們的手,隔著未封的棺槨湊近臉來。我麵對著她熟悉的麵龐,她接近著我陌生的氣息。
綾笑得像個遭了不公的孩子,誇張而咬牙切齒。
多少錢權也不湊效。綾五花八門的弱病積年累月,求醫,無果,所有人都默認著她會先走,誰知竟是我先甩開了手。
我多不懂事啊。我應該立馬揉揉她的頭發,討好似的挑出一縷編成辮子;我應該偷偷親親她的前額,讓她知道眼前這個不會說話也動彈不得的陌生男人想把天上的月亮摘給她;我應該深深擁抱她,貼著她溫暖的麵頰告訴她我的悔意與思念。
可我隻能寄所有希冀與來生去補償。
我福薄。有子無孫。睞兒睦兒忙前忙後,看管癡呆而固執的母親,招呼滿堂衣著考究似乎是來哭喪的賓客。
錯錯錯,又錯了。沒有睞兒,隻是睦兒。
那麼睦兒在望著的,又是誰呢。
我留下的東西太多了,睦兒睦兒,我實心眼子的傻孩子,不放心彆人毛手毛腳,一個人貓著腰,在我的房間裡轉轉悠悠。七十好幾的人了,我一死,半月間愈發龍鐘老態。綾找睦兒要我的舊長衫,睦兒不敢不從,命林媽猶疑地找了出來捧去。綾把我的體溫蓋在腿上,歎了一口氣。睦兒在我怡情的故紙堆中揀出了一封信,撕掉了稱呼與署名。
睦兒戴上眼鏡,拿遠了薄薄的信紙,微微眯起像極了綾的雙眼。
“你曾夢想的事物,我替你,眼觀:野瀑倒流,飛珠濺玉的銀河魂歸九天,乾涸的崖壁鞭滿荔枝皮般的傷痕;古木攏起枝枝葉葉,團縮進濕潤的泥土,從此密林化作一地空曠的有如流水的陽光;滿天的星辰以身鑄劍,鐵水星輝滾燙著濺落,灼破萬物蒼涼的底色;紅旗翻卷,輕飄飄遮掩掉浩劫十年。鬆青,雲稚,梨樹還是不結果,螞蟻永遠不搬家,巴山夜雨淹沒秋池,什麼都沒有變。
我不肯老去,我忘不了你,我不敢耽溺世間其他,我已經不忠得可怖了,我隻是模仿著你眼裡心中十五歲的那個窘迫少年。
以上,我隻有一句話沒有胡說。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苦海慈航。我磕長頭,轉經筒,不求已厭倦的富貴功名,不問太潔白的文行出處,全心的虔誠隻想著在黃泉路上奈何橋邊彼岸花畔能有勇氣抬頭望四周,能有緣沾染你火紅的怨念,有幸走近你,然後第二次扭曲身焚在極樂之中。
我不信熊熊中殉情的我們不算傳說。
我不信潑掉孟婆湯的你不記得我渾濁的身體。
我來到此地,離開人世間。因為尋你去,走時很安詳。”
兩雙如此相似的眸子,一雙老淚縱橫,一雙平靜無波。火燒雲的慷慨潤澤著綾的舊玉鐲,留下故事生鏽的光影,她鬆鬆環著懶懶的老貓團在花園的忍冬樹下、紫鳶叢中,哼著模糊而高飛著蝴蝶風箏的歌。
然而屬於綾的信紙,不在睦兒手裡。
大雁的翅膀成行劃過北邊的丘陵,在霓虹壓抑、短暫而純潔的暮色中,綾的白發,縷縷成金。那是山風吹不散的,我的罪孽。那是風雪埋不淨的絕豔——
是她,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