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有彆的選擇。”
蘇暮雨有些意外林朝朝竟然會主動和他提及暗河的內務,以往她從來都是回避。
“這是大家長的安排,我隻需要聽從。” 他心裡其實一直也藏著一些憂慮,質疑過再次卷入朝堂的正確性,但他更渴望彼岸,更渴望為暗河子弟們帶來真正光明的彼岸,如果要實現這些隻能卷入朝堂紛爭,那就入吧。
“嗬,”林朝朝輕笑一聲,“你倒也不必含糊其辭,作為暗河三姓家主之一,暗河入局這種大事你的態度至少也是默認,不然光憑你們大家長,做不了這麼大的局。”
她輕輕敲著梨花木雕的案桌,指甲上豔麗的紅泛著明透的水光。
“暗河想洗白,是嗎?”
林朝朝在當年就疑惑過,蘇暮雨的本性不適合做殺手,為什麼要繼續留在吃人的暗河裡日漸沉淪,為何不願同她遠走高飛。
當初她以為是蘇暮雨對她的情不夠,以為他是懼怕暗河無休止境的追殺會讓兩人一同萬劫不複。但漸漸的,抽去情感因素再去看當年蘇暮雨的言行和如今,林朝朝心底有一個荒謬的想法:
他想把暗河帶到陽光下,為暗河帶來光明。
怎麼說,夠天真的。比她當年要拉著蘇暮雨遠走高飛還天真。
蘇暮雨沉默良久,最後才低低地回了一句:
“有誰,生來就想做殺手呢?”
聲音到最後低到近不可聞,像是他說給自己聽的。
但林朝朝聽清了,她扣桌的動作頓了頓,側過眼眸去看旁邊與她不過一桌之隔的蘇暮雨。
他一身黑衣顏色濃到似乎要滴墨,一頭墨發隨意披散在兩肩,麵色蒼白如雪。此刻鋒利的眼眉微垂,長發遮住側臉,宛如一隻離群的渡鴉,在無儘暗夜中尋找光明的蹤跡。
林朝朝的心狠狠揪了揪。是沒有誰生來就想做殺手,蘇暮雨有這種想法無可厚非,但……
“這很難。”林朝朝必須告訴他,“暗河的前身是影宗,為曆任皇帝服務,如今的暗河為錢服務。其實在本質上始終都沒有逃出為人手中刀俎的命運,若說區彆,大抵現在的暗河,更自由些。”
好歹生死不至於任人擺布。
她又為蘇暮雨斟了杯茶,茶湯飄著淡淡白汽。
“都是一樣的,暮雨 ,現在你們站一個隊,支持一位皇子上位,也是在做他人的手中刀。然刀可用於開疆,不可用於固土。無論成敗暗河都難逃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想想琅琊王,想想史書上多少從龍之功的臣子下場,這些人尚且難逃,何況名聲不佳的暗河?”
林朝朝緩緩道來,林家作為北離開國以來就有的世家,她可太清楚皇家那點子事兒了。
“若你們真的成事,最後也不過是換個名頭的影宗,或者被卸磨殺驢。你該知道,天家顏麵重於泰山。”
沒有哪個新帝希望天下人知道自己的帝位是靠一幫殺手得來的。暗河的屬性就注定了它在為皇子服務的時候不是站在陽光下,皇家的醃臢事情處理太多,知道的太多,要麼成為皇帝的啞巴,要麼成為死人。
“暗河,實在不適合參與進來。”
林朝朝最後定音,與江湖那些所謂名門正派不同,就如雪月城和無雙城——皇子們選擇這些江湖勢力結盟,事成之後需要用他們來作為自己在江湖上的代言人,確保朝廷對江湖勢力的大體控製。這樣二者才是互有利益需求的同盟。
但似暗河這樣的殺手組織根本不適合用來做代言人,那些江湖人不會信服,反而會激起他們的反叛。
所謂帝王心術,曆朝曆代皆如此。林朝朝隻要往北離曆代皇帝往上數,這種例子比比皆是。
“同樣,若是敗了 ,暗河的下場會比旁的勢力慘烈千萬倍。”
她將利害關係一一分析到來,眸光漆黑如淵,帶著冷酷的現實感。
蘇暮雨一直靜靜聽她說完,眼中愈發深沉。林朝朝說的這些不無道理,他自然放在心裡,但……
“開弓沒有回頭箭,小朝,已經晚了。”上了船又怎麼能半路下?
“暗河會和那位談好價碼 。”
天下如棋,做誰的棋子不是棋子,他們要做最重要的那一顆,重要到執棋人若沒有這顆棋子,會滿盤皆輸。
他微微側過頭,向來冷淡的目光在觸及林朝朝時閃動了點點明亮,顯出幾分溫和。
“你對我說這些,是想讓我把暗河摘出去?”就此收手是不太可能了,事已至此,蘇暮雨就算有心也無力。
但他卻有幾分好奇林朝朝的用意,從前他就知道林朝朝對暗河沒有太大惡感,但也確實沒有什麼好感,今日所言為暗河考量,實在怪異。
“你要支持蕭楚河?”她並不知道暗河支持哪位皇子,從前些日子暗河所為隻能推出此人欲至永安王於死地。
她是雪月城養大的,站在蕭楚河那一邊倒是名正言順。
林朝朝低眉輕笑了一下,眸中溫意閃過,
“不,我今日所言並不是為了永安王,而是為了你。”
因為不想讓你和暗河一起成為皇位爭奪的犧牲品。
“你是不一樣的,暮雨。皇子奪嫡、新皇上位,無論成敗,暗河最終的下場都不會太好。說句你不愛聽的,”她站了起來,背著身子向前走了兩步。
“我擔心的是你,不是暗河。”
不然她又不是廟裡的菩薩,暗河那群人害她壽命淺薄,又吃了一遍接脈之苦,她還費那麼大功夫關心暗河往後的路會不好。
蘇暮雨抿緊了唇,目光緊緊追隨著那抹纖細的背影。
心臟突然劇烈的跳動了一瞬,難以名狀的震驚、無錯、喜悅、悲苦交織在一起,讓他的喉腔擠不出半個音色。
因為……我嗎?
但到最後他隻能看著林朝朝自顧自的掀開簾子進了內室。片刻後,手裡拿著一個小巧的劍匣子出來。
她將劍匣子橫放在了他麵前,輕輕打開,“送給你的。”
蘇暮雨險之又險的克製住了方才因林朝朝的話而劇烈波動的心臟,目光落在眼前匣子裡躺著的墨劍上。
劍身輕薄,刃芒四射,肉眼可見的鋒利。
隻略微掃了一眼,蘇暮雨便能看出此劍不凡。
但不凡歸不凡,他越瞧,越覺得這柄劍的形製和尺寸無比眼熟,好像……
他的傘柄。
與他傘柄中第十九把劍的形製幾乎一模一樣。
心口的波動再起,這次更是難以壓製。
“它是一柄好劍,但無功不受祿,小朝,你還是……”
“既是好劍,該配好劍客。”林朝朝直接打斷了他的拒絕,強硬地把劍塞在他手裡。
“這劍本來就是專門為你打造的,放在我那吃了三年多的灰,現在給你才不算明珠蒙塵。”
她故作氣惱地瞪了他一眼,憤憤道:“怎麼,不是名劍譜上的名劍,配不上你蘇家家主的身份了?”
“……我是個殺手 ,”蘇暮雨喉頭滾了滾,攥傘的手微微收緊。
“用什麼劍都是一樣的,也不敢當劍客二字。一柄劍在我手裡隻會是凶器,還不如蒙塵。”
“在我心裡,你就是一名劍客,大概隻是時運有些不近濟而已。”生於黑暗,卻心向光明,還想著他人點燈。
無論如何,在這方麵,林朝朝是有些敬佩他的。
她抬起眼,蘇暮雨很高,高到即使他垂下眼睛也能和抬頭的林朝朝對上視線。
她的眼極美,如秋水迤邐 ,似煙花絢麗。她本是冰雪一樣的樣貌,但雙眼卻燦爛明媚,如春光,吹綠一天一地的楊柳岸。
“蘇暮雨,你要多相信自己一點。”
心中好似起了一場颶風,蘇暮雨在她一雙眼眸中好似被魅惑一般,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收下的劍,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當場拔出了已經開裂的長虹,將新劍送進了傘柄。
他隻記得她絢麗的眼眸,還有那一句重若千鈞的——劍客。
暗河蘇家家主、執傘鬼蘇暮雨、四大魔頭之一、江湖人聞之聞風喪膽的人,竟然也能夠被稱為劍客。
他不知是要感歎林朝朝的天真,還是卑劣的欣喜於她錯誤又荒謬的認知。
“雨停快了。”
船艙外沙沙的雨落聲音漸漸消失,林朝朝望一眼艙外,帶著些釋然地笑笑,“和以前好像。你總是趕在雨停之前離開,那個時候我心裡總是在祈禱這個雨下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也算有始有終了。蘇暮雨,當初我想的太簡單,以為有情可破萬難,現在才明白你所說的‘不能’是何意。是我給你出了難題,如今我們都已經放下,希望我們以後都能,”她歪了歪頭,眼中清亮明淨,帶著純粹的祝願,
“得償所願。”
已經放下了嗎?蘇暮雨這樣問自己。
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在林朝朝說完話之後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心口漸漸升起的澀意像藤蔓一樣向上攀延。
“對不起。”
良久,他才啞著嗓子說出一句話。從前 ,他不曾好好陪護過她,反而常常惹她傷懷,如今他的同門害她重傷,他亦隻能袖手旁觀。他對她多有虧欠。
“你沒有對不起我。”林朝朝搖搖頭,“你有你想走的路,這是你的自由。”當年沒有和她走是最理智的選擇。
生命遼闊,不是隻有愛恨。就如同現在林朝朝對無雙,更能理解兩人之間除去情感還有各自的使命責任。
我的自由,蘇暮雨心中苦笑,我從來就沒有自由。
夜雨微涼,他最後還是趕在這一場雨的尾聲,如一團影子消失在了夜幕江麵。
林朝朝這次沒有注視他的背影,安然坐回了箏前,指間輕撥,弦音流轉,如衝破夜晚的黎明,光線一絲一縷,千絲萬縷的透過雲層撲向大地。
溫暖又和熙。
你在我的心裡下過一場大雨,後來雨停了,我走出那場雨,看見了明媚的陽光。
幾日後,青州,望雪樓
豔陽高照,林朝朝端坐高樓,窗外望去,可見無邊無際的蔚藍大海。
鹹腥的海風吹入高閣,將她那一身雲水霓裳吹的翻湧如浪。
高樓之下是繁華無比的城鎮,城鎮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林朝朝兩輩子都是內陸人,除了在電視影像上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
若得閒,來這裡遊玩,倒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
“小姐,這次出海是由沐三公子主理。稍後會親自過來接小姐上船。”
青州望雪的總主事人這樣說道。
原來是此行出海太過遙遠,過了海界,需要向官家審批,這些官府文書對林朝朝這種有身份品階的人來說是最輕而易舉的。但巧的是沐家不知為何也要出遠海,但出海船隻是有限額,沐家的掌櫃就找到青州望雪居的主事人商量了一番。望雪居出文書,沐家出船,兩方合作,一同出海。
主事人問過林朝朝的意思,林朝朝想了一想:這次出行不宜大動乾戈,用望雪居的船太過顯眼,倒不如用沐家的船,可以掩人耳目。
她便同意了,對沐家隻說自己和主事人有舊,這次和船隊上船是特意想來看看那滄海儘頭。
“嗯。”
林朝朝點了點頭。
主事人躬身拜過,退下去整合出海的船隊。
也不知道雷無桀他們在哪,得儘快找到他們,省得他們找不到船白費功夫。
日近正午,太陽亮的刺眼 ,林朝朝下了高樓,一至三層是專門的宴客和接待之所,往上數便是雅間和包廂。最後兩層便是專門的望景台,可以遠望到東及海。
她在三樓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百無聊賴的望著一樓來來往往的客人們。
不知道蕭瑟怎麼樣了 ,天啟城那邊皇帝的意思如何,謝宣前輩說的海外仙山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有仙人那麼能不能破碎虛空,能不能回到以前呢……
不知道無雙現在在無雙城怎麼樣了……
她的腦海裡天南海北的散漫開許多個問題。眼神隨意的往一樓大堂下溜了一圈,
突然瞳孔猛震。
一樓大堂南北西三側各有一個接待處,林朝朝在三樓順著目光望下去,可以看見北麵的接待口處一個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白色背影正在和掌櫃們說著些什麼。
遠遠的,這點背影有些模糊,但林朝朝再仔細一看,卻是心神大震。
無雙劍匣,那個白色背影背著無雙劍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