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想,我這輩子也不知是做了什麼孽才娶到這樣的女子。
後來再想想,或許這樣也不壞。
而再後來……不知為什麼,倒像是離不開了。
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映著日光,影子仍是兩廂分明的。可偏偏有時會覺得,那個又潑辣又刁蠻,會冷笑著陰一句陽一句擠兌我,會叉著腰呲著牙數落我的女子仿佛慢慢的融進了我的血脈裡,再也難以割離剔除出去。
現在回憶起來,初時她也算是十足的精明,雖總不忘刻薄我,另一邊卻又更為著力籠絡家中其他人,讓自己坐穩了李家四少奶奶的位置,可那時她眉宇間卻時常籠著焦慮和時不時透出來的怨惱,很像是心中無法得到安穩的樣子。
我雖惱她,可有時自己靜下來想想,卻又覺得她那樣子有些可憐。
或許是因為成親之後我對她關心的依舊太少吧,才讓她轉了性子,如此刻薄。畢竟,雖吃穿用度皆為上等,可對她那樣靦腆又敏感性子的女子來說,更期望的恐怕是……
隻可惜,我給不了她。
因為林彤,又或許是因為我心底終究無法喜愛她成親以來便時常顯露的那種遊移試探的目光,像是想將什麼抓在手裡,卻又不敢。
此時回想,其實大多是我的錯吧。隻是,當初畢竟年少,意氣行事。
當虧欠之感慢慢滲入心中的時候,卻隻見她冷笑著,用那種冰冷又輕蔑的眼神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我結發的妻已魂喪黃泉,而她隻是天底下不知何處而來的幽魂而已。
直到今日,隻要閉起眼睛,她那時的樣子便仍似曆曆在目。
明明又瘦又小,讓夜雨淋了個濕透,樣子幾乎是有些可笑的,但卻那麼倔強地站直了,像什麼呢……不是鬆竹那種高潔的東西,或許更像野草,無論怎樣被踐踏忽視卻依舊頑強地生長的那種野草,仿佛不需要任何憐憫,也沒有誰能夠憐憫她。
那時我並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那番怒極之言。但心底卻有個聲音極輕卻不容辯駁的說,過去的那個紅葉是真的不在了,無論是否是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但終歸是不在了。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真正去思考我的任性而為和年少輕狂究竟為旁人帶來了什麼。
隻是,仍舊不願承認,或者不敢承認。
我想,後來若不是家道漸漸中落,我大約會躲著她罷。她太張揚,像張牙舞爪的小獸,會齜牙咧嘴地嘲笑諷刺,甚至會落井下石地咬人一口……這樣的女人,太不討人喜歡,更有違婦德。若不是祖母偏疼她些,而林彤的性子又太孤高,不懂得調和這一家人的關係,我大約早已動了心思將她下堂了才是。
然而,時過境遷,我畢竟是感謝那時的家道漸衰的。
越走得近了,便越發覺她實在有趣。表麵的張牙舞爪背後,竟是有些色厲內荏的。有時我幾乎會忍不住想逗她一番……雖然也常會被她氣得胸悶。
後來……
到了什麼時候呢?
順著腦海中的記憶慢慢向前摸索著,或許是在她歸省的那時吧。看她毫無根由的病倒,我是真的有些驚慌了。
平日裡像原野上連綿青翠的野草一樣頑強而精神的她,說倒下就倒下了,我忽然想到,蒼茫原野春生秋衰,可來年春天再生出來的新綠是否還是前歲的呢。
她曾說,她是天地間的遊魂,這一次莫不會就這樣離開了吧?
我以為我會鬆一口氣,不必再麵對她的挑釁和刻薄,可見到她麵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連呼吸都是微弱如遊絲的,我卻忽然覺得胸口空了一塊。
不疼,隻是空得厲害。
有些像早年我去西疆跑玉器生意時,連接幾天沒有吃一頓飽飯的感覺。空的有些麻木。
還未等我想明白究竟,她已慢慢好起來了。
幸好她慢慢好起來了。
又會笑了,也又會呲著牙示威,會嘴角怪異地挑著譏諷旁人……直到這時,我心裡那點不穩妥的空洞感才慢慢平複。也是那時,我驀然發覺,無論是否願意承認,或許有些事情已經與以往不同了。
再後來呢?
家裡經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衰敗,遭難,誣告,落獄……
現在想起來,那些事情依舊讓人心頭蒙上種莫名的絕望,好似站在午夜的曠野中央,不知道將要前往何方,更不知道在這般濃重的黑暗之後會不會還有黎明到來。
祖母年邁,其他也是弱質女流,林彤更是帶著身孕。剩下幾個可用的,便是家裡的下人了,雖可靠,我卻是知道無法指望他們的。靳宓素來性子浮躁,如何能盼他自己想出法子,其他便是些女孩兒家,清竹算是最穩重妥帖的,卻也……
好在紅葉從中打點疏通,也算上蒼眷顧,終究想出了法子。
想出法子保住家裡這些親人便好。日後林彤產下幼子,也算能繼承家業的。我便可以安心去了。
那時在肮臟發黴的牢獄之中,我隻有這個盼頭罷了。
可紅葉不肯。
她那樣看著我,眼睛裡似有些淚光,卻不肯落下來,隻惡聲惡氣地說,祖母已經去了,林彤也將胎兒打掉,若我隻求一死,便是李家的罪人……
我第一次發覺,她的眼睛那麼亮,目光不嬌媚不含蓄,隻是明亮,極堅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