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幾乎再支撐不下去,四肢百骸都痛得容不下其他知覺,頭也昏沉的難以思考,可就是她的那種目光,讓我不得不堅持下去。
是的,不能讓李家就此一蹶不振,我還有責任。
可還有一個理由,我從未對她說過……她是那樣的人,正如當初那個雨夜裡我所認定的一樣,像最普通不過的野草,不漂亮也不夠優雅,卻好似沒有人能壓垮她,無論遇到怎樣的磨難,都會堅強的生存下去。
既然她如此,我又如何能輕言放棄,讓她日後想起時為自己的丈夫覺得羞恥……
幾年之後,她曾笑著對我說:“多好,事情都過去了,你也沒事,不過還是得多謝謝那個死瘸子。”她偷偷地壓低聲音指指隔壁的宅院,那邊住著的謝大夫依舊時不時與她抬杠吵架:“要不是他醫術還湊合,你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
我聽過之後,也隻是笑笑。為她說話的語氣,也因為想起她和謝大夫時常鬥嘴的情態。
但是,畢竟我還是疏忽了。
或許是我太過自私。一如多年以前,並不曾有絲毫改變。享用著身邊人帶來的一切好處,卻不曾真正想過回報。
若非如此,我應當更早些注意到她陪我看帳久了之後會不自覺地捶腰,也會注意到每逢嚴冬,她指尖總不似過去那般溫暖……
畢竟是閨閣弱質。
在牢獄之中,她也受了許多苦,卻不曾抱怨過一句,隻每天嬉笑著安撫彆人。回家後,霏兒好生調養了一段日子,我更是如此。唯有她,仍日日操勞家務。
她自己說沒事,所有人便都以為她沒事,她說自己身子康健,所有人便以為她是不會病不會痛的。
可終究還是落下了病根。
謝大夫覺得不對,要替她診治時,卻因為家業方才步入正軌,事情繁雜得很,便又耽擱了。
世上有些事便是如此,錯過了便無可挽回。
我一直以為我會是先走的那個,卻沒想到她那年忽感風寒,新病勾起舊疾,倒下了便再未起來。輾轉病榻一年有餘,雖用儘了醫藥,終究還是棄我而去。
謝大夫雖表麵上與她頗有嫌隙,可她走後,卻大醉數日,再見時仿佛老了十載歲月。
他說,我亦如此,須臾之間鬢發已如霜染。
我恍惚笑了笑。
到了此時,這些又有什麼關係,那個會趁著沒人,忽然用手撫上我麵頰,說“爺這般好看,不如給妞兒我笑一個看看?”然後不待人反應便自顧自揚眉嬉笑起來的女子已然不在了。
二十年夫妻,卻恍如黃粱一夢。
現在,在謹州一提李家,無人不知。便是家中下人出去奔忙,也往往多受幾分禮遇。
生意做到此,也算可覺欣慰了,可我卻寧願回到當初家業待興之時,雖忙碌,卻有她笑顏相伴。
甚至,偶爾午夜夢回之時,我會想,哪怕回到那間陰暗肮臟的牢獄之所也無甚不好,至少能再見到她明亮的目光。
隻可惜,畢竟是妄想而已。千百年,何人有幸得以重來。
她畢竟是走了。
臨走時,仍艱難地對我笑著,如同一直以來一樣,然後輕歎。
“你這樣我如何放心,”她眸光仍明亮,染了水光,“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我知道的,人呐,相逢是緣起,可離彆卻不是緣滅。隻要你仍記得我,就如同我還在這裡,從沒離開一樣。”
她說:“我相信,時間或者生死從來都不是不可逾越的屏障,我也相信,相互牽絆的人終究會再見……”
那是我對她最後的記憶。
她走的時候是含著笑的,我不知她的靈識是否穿過了她曾向我說起的那片空茫的黑暗,去向了黃泉亦或是她那個遙遠的故鄉。
那已經不重要了。
我沒有生死之際的經曆,也無從判斷她最後的那些話是否隻是安慰之詞,但這些年來,我願意相信那是真的。
時間或生死,從來都不是可以隔斷人心與思念的屏障,即便與我結發的那個女子已沉睡在這裡,化為了枯骨。
黃昏的風漸漸起了,在這秋初的時節有些微涼。
遠處可以看到程梓的身影出現在小徑儘頭,應當是來尋我回府的。
抬起手,再放下時,剛剛沾了暖意的石棱已經又冰冷如初。
再用指尖描一次碑上刻的字跡,就該起身了。
再不回去,怕是要惹家人擔憂。
黃粱一夢,終究有夢醒之時,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