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 子 之 牛
宋捷
秋風蕭颯兮白露零
汝墳何在兮何草為青
昨秋此日兮猶冀汝生
灑墨我彆兮人間父子情
——(宋)羅椅
一
我敲門進來的時候,朱鶴鳴已經把屋裡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隻宜興紫砂的茶杯和半包鐵觀音被裝進透明塑料袋裡;一柄人造水晶的鎮紙,跟兩支毛筆放在了一起,用報紙包好,放在了一邊;剩下的七七八八無用的雜物:一堆證書、用過沒用過的請柬、近幾年參會的照片,被他一股腦地塞進一個綠色的半透明的塑料垃圾袋內……
平時喜歡讀的書,從不放在辦公室,朱鶴鳴不習慣在辦公室看書。不喜歡的書,在哪裡都看不進去;喜歡的書,則歸屬於個人興趣之物,與工作無關,不適合放在這裡。所以,作為一個文化官員,退休的時候,居然也就可以不用收拾書籍。
當然,那些單位發的、彆人送的,統稱為書的印刷品,他覺得,無論是從歸屬權上,還是從內容上,更多是從認同的角度考慮,都不是自己的;不是私人物品,也就不用帶走。
這間十二平米的辦公室,雖然小,但除了單位配置的辦公家具、設備外,還是能放下不少的東西,也確實放著不少東西,但現在,在朱鶴鳴的眼裡,大都是閒物,無用之物;既然無用,也就不用帶走,收拾一下,扔掉罷了,也給這屋子以後的主人留出一些空間。
退休一刻,五味陳雜,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感覺不全是悲涼,更不是解脫,有點像是從身上撕扯下來一件濕噠噠、黏乎乎的外套,說不上來是輕鬆,還是難以割舍,悵然若失?
落寞。
朱鶴鳴瞥了一眼桌上的那摞宣紙,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要不要挑幾張帶回去?
近幾年,彆人午休時,他練字,一筆小楷已是寫得有模有樣。帶走幾張?作為退休前的習作保留,算是留一個念想吧。
“潤炎,你看看哪幾張寫得好,幫我帶回家。”
夕陽透過窗上的百葉簾,照進來,簾子半掩半開,讓本不明亮的光線,顯得暗淡,顯得憂鬱。
我把那疊宣紙翻了幾頁,看得出,朱鶴鳴前段時間在謄抄《左傳》。
“這些都是您挑過一遍的吧?都不錯,爸”。我有些敷衍地說。
朱鶴鳴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對於跟他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了五年女婿,他還是了解的,更何況他也清楚這幾天的事情,知道我的心境,我的心事。
“今晚,我去看看老同學,白部長,他明年才退,現在說話還管用”。
嶽父說的白部長,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白鳳來,他的高中同學。我知道他們中學時代關係相好,但這些年來,平素並無太多往來。嶽父常說,地位懸殊,難為摯友;在一起未見有多少好聊的,翻來覆去,也就是點陳年往事;再聊下去,聊多聊少,都是尷尬!
我想,若不是為了我,嶽父定不會舔著臉去求人。感動!讓我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紙,“還是扔了吧,沒什麼好留的。”
朱鶴鳴的眼裡掠過一絲猶疑,一絲悲涼,這間辦公室裡的東西,沒有什麼值得帶走的了。
當然,想帶走的也永遠帶不走。
嗡……,朱鶴鳴的手機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一條短信。他趕緊去看,很認真地、仔細地看。
“他說晚上有會議,讓我這會兒到辦公室。”朱鶴鳴把手機放回包裡。
“我得先走了,你把垃圾扔掉,幫我把桌上的袋子拿回家;鑰匙已經交回去了,走時把門帶上就行了。”
一臉的寂寥、落寞。嶽父跟我交代了幾句,拉開門走了出去。
下班以後的辦公樓,走廊裡空空蕩蕩。
沒有窗戶,沒有自然光線進入,這廊子像一個光溜溜地橫躺在地上的方形的煙囪,人走過去,有如湧動的煙塵,隨著夜幕的降臨,煙囪向外麵的世界吐出最後一縷青煙,一粒塵埃……
今天過後,朱鶴鳴將不再回來;這是他最後一次作為文化局的官員走出這棟樓。
原本以為這會是萬般情素交織在一起的時刻,不曾想,竟是那麼平常,那麼平淡,急匆匆地就過去了。翻過去了,朱鶴鳴人生的一大篇章,就此翻過。
走廊的燈帶,是聲光控製的。我看見嶽父的腳步聲逐漸喚醒了廊頂櫛比鱗臻的一盞盞的燈燭,也看見那爍爍的燈光在他的身後又比肩接踵地相繼熄滅,待他走進電梯間,這裡又恢複昏暗,如初。
恍惚間,我感覺,那消失的身影,其實正是我自己,隻是這身影剛剛穿越了幾十年的光陰。這一刻,突覺有些困惑,有些神傷,更不知道眼前這交替的通明和混沌,哪個才是這樓本來的麵目。或許都是!
在這個副廳級的省會城市文化旅遊局工作了半輩子,朱鶴鳴卻從沒有像仙鶴一樣長鳴過,即使是一聲也罷。
雲遊四海,飛越曠野,白雲之下,綠茵之上,鶴才會歡快地鳴叫;棲身簷下,隻有哀嚎。
這裡原來叫文化局。局裡文藝處,行政級彆是副處級,朱鶴鳴擔任過的最高職務是副處長,分管群眾文學創作,實際就是正科級。
臨近退休,還是白鳳來副部長念及同學情誼,主動幫忙協調,半年前,解決了行政副處級,即與文藝處處長平級,但不主持處裡的工作。這也算是局裡對朱鶴鳴一輩子辛苦工作的一個認可。朱鶴鳴知道,這全都仰仗自己的同學。
文化、旅遊兩局合並後上任的導遊出身的一把手局長,對他這個腦子不太活絡的“文化人”,一直沒當成自己人,當然也無惡感。
朱鶴鳴在局裡,實在沒什麼影響力。
我重又把桌上的那疊宣紙拿起來,隨手塞進一個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瞥見最上麵的一張,是嶽父謄抄的《哀公六年》。於是想到,齊景公對孺子的獨愛,想到他為孺子扮牛折傷門齒,立其為王而使得子嗣們兄弟不睦,朝堂上群臣對立……
唉,景公不是個聖明的王,也就隻是個疼愛幼子的父親啊!
天底下,父親都是疼愛自己的孩子,願為孩子當牛做馬吧?應該是這樣。自從我的兒子出生後,我堅信這一點。
但也有例外,我的父親就是;他把我趕了出來,不準我回家,甚至詛咒我,回家必有大難三重。這算什麼?枉為人父!
……
嶽父應該是出了白鳳來的辦公室就把電話打給了我。
“潤炎,白部長當著我的麵給張九五打了電話。張答應,不會讓今天的事情影響到科長的選拔,我覺得有白部長的電話,張肯定會給麵子,估計能幫你一把。”
嶽父說的張九五,是我們局的一把手局長。說是一把手,是因為書記剛剛退休,張九五是副書記、局長,自然就是響當當的一把手了,即使在老書記退休前的這一年,行政事務、業務層麵張九五也是基本上一個人說了算。嶽父和我,都了解張局長的性格和工作作風,看來,今晚的事情,嶽父辦成了。
二
今天中午,我就清楚地意識到,原本作為科長人選之一的我,大概率地不會出現在備選名單上了,下周公示,極有可能徐祚昌勝出。
我相信,嶽父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他不會下決心“搬出”白鳳來。
我一拳差點打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讓幾年的辛苦積累毀於一旦。
隨著30歲生日的臨近,我在這個北方的省城已經工作了5年。
市文化旅遊局的工作確實有點無聊,大部分時間做的是跟“文化”不沾邊的事;但畢竟是公務員的編製,值得珍惜。對於一個從幾百裡之外來的,在省城讀了4年本科加3年研究生的沒有根基的農村孩子來說,老實本分、踏實認真地工作,是我唯一的出路。如不出意外,我會在60歲的時候,像我的嶽父朱鳴鶴一樣,光榮地拿著副處級乾部的待遇退休。
一切尚需努力,得靠自己。
無論如何,我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勤勉勞作、屈膝舔顏地呆了5年,原本此次拿下廣電處網絡科科長職位是大有希望的。
如果能提拔為科長,下一個台階就是副處長,然後就是正處長。正處長雖然是行政副處級,但也實屬不易了;行政副處,就是副縣級,就是與我們縣孫世饕副縣長平級的職位。所以說,科長這一步非常重要,上了這個台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就有了實質性的縮短。這很重要!
而現在,隨著我把拳頭怒不可遏地,在人聲鼎沸的單位食堂午餐時間裡,在睽睽眾目的注視下,打在於焅宕的臉上;隨著他那酷似醃漬後的軟綿綿的鮑魚一般的嘴巴中飛濺出幾絲亮晶晶的口水,其後又有紅色的液體沿著那灰白的“鮑魚”皺褶緩慢但堅強地如蚯蚓般地蠕動下來,我意識到我的希望、我的努力和我那些無邊的、有邊的暢想,如過眼煙雲,如晨霧中的海市蜃樓,隨著噴薄升起的太陽,消散了,歸零了。
我確信,這背後有密謀,有不折不扣的陰謀,目的就是反複地、故意地激怒我,讓我極度憤怒,讓我失控,讓我自己毀掉這次升職機會。
眼看著,像狗一樣,在角落裡忠實地看守著彆人的領地,苦苦地等待了5年,隻為了一根無肉的淨骨;而就在骨頭出現前的一刹那,我被套住了脖子,關進了籠子;眼看著近在眼前的骨頭,聞其香卻不能得其味,瞬間被斜刺裡衝出來的另一隻大黃搶走了。
這是一種無以言表的無奈、沮喪與痛苦。
這陰謀,其實很露骨,很膚淺;但很奏效。
這陰謀,竟然是拿我的父親做了由頭。
父親,這些年揮之不去的,黑狗皮子久熬製成的膏藥般粘貼在我身上、我心上的那個影子,那個不陰不陽,用他那泛著多年未被清理過的河灣淤泥的酸腐味道的名聲,不停地浸染著我的肌膚,混入我的鼻息,也乾擾著我周圍人的嗅覺,叫他們分不清這是我本原的氣味還是不得已被沾上的東西。
父親是村裡的名人,是彆人口中的“陰陽先生”,是“神漢”,他叫周不陽,我是他嫡親但又不親近的兒子趙潤炎。
是的,他姓周,我姓趙。
三
家裡的事情,我從不願跟人提及,更不會在單位提起。沒人知道,除了徐祚昌,在市文化旅遊局係統裡,我唯一的同村的同事,關係一直不好也不壞的一起長大,且小學同學過六年的人。
徐祚昌跟我同齡。說起來,他的學名還是我父親幫著起的,或許也是因為這名字,後來讓他跟我有了一點芥蒂。
我父親其實一天學堂也沒進過,但在村裡,他算是個有“文化”的人。父親的“文化”來路不是很正,啟蒙受教都來自於他的父親,水平提高,則全靠一本1962年版的《新華字典》。
父親的啟蒙,沒有特定的教材,都是他的父親手寫在紙上的,僅是作為識字用的,他父親脫口而出的東西。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潛龍勿用”;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
還有,
“天圓地方,律令九章,吾令下筆,萬鬼伏藏”;
“陰陽既形,逆之則敗,順之則成”。
……
這些東西,絕大部分,父親到成年後才明白其意思和出處,小時候僅是識字用,那時,除了識字,他的父親隻告訴了他“天圓地方”是啥意思。
後來父親在四十歲時娶了我的母親,碰巧,母親名叫“圓方”。
再後來,父親識字全靠那本字典。
無論如何,在村子裡老輩人的眼裡,父親不僅識文斷字,尚能知陰陽,斷命理,自然不凡。
徐祚昌出生的時候,跟所有嬰兒一樣,不會自帶名字出娘胎。他的奶奶,父親叫四嫂子,在孩子滿月的時候,請父親給孩子起名。父親慣常的做法,就是帶上他的字典,讓大人抓著孩子的小手,隨便翻頁,翻到的字,若字義不好,就過去,否則就是名字了。
被父親叫四嫂子的人的孫子翻到的是“祚”、“昌”兩個字,父親說“好”! “祚”是福運,帝王之位的意思;“昌”則是昌盛之意;徐家福運昌盛,也就叫了徐祚昌!
等徐祚昌長大了,他自己可不這麼認為,諧音不好,很不好,“為虎作倀”!但,名字一直沒改。
昨晚的飯局上,我知道我家裡的事情不再隻有徐祚昌知道了。
於焅宕,局裡車隊的司機,徐祚昌的死黨,更確切地說是徐祚昌的小兄弟,乘著酒勁,一臉壞笑地問我,“趙哥,聽說令尊大人是你們村的奇人,通天聞知地理,老神……,嗯……,老神仙!這次升職,你沒讓老神仙給你念叨念叨?哈……”。
一刹那,僅僅是表情凝固了一刹那,我馬上努力恢複了常態,打著哈哈,“得了吧,我爸就是個農村老頭,有點迷信罷了,彆瞎起哄了。”
於焅宕意味深長地嗬嗬笑著,眼睛瞥著我,那眼神像兩條粘稠的鼻涕粘在我的麵頰上,叫人惡心又無法拭去。
我知道他的用意,叫我難堪,逼我發夥,讓我失態,但他沒有如願,至少沒有全部如願。
我知道,於焅宕,這個猥瑣的小人,他後麵一定是徐祚昌。在這裡,隻有徐祚昌清楚地知道我的痛處,知道燃爆我心中怒火的引線在哪裡。
天底下沒有無來由的事情,正所謂,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動機、無目的的瞎耽誤時間又得罪人的行為。
徐祚昌,沒錯是他!這次科長選拔,我的競爭對手。
今天中午,我在食堂排隊的時候,真真地沒有注意到於焅宕在我身後,否則不會毫無防備地受他的羞辱,又不經大腦地、本能地給了他一拳。
“趙潤炎大哥的父親,周老爺子,那可是名人,啥時候你給講講老人家的故事!嘿嘿……”
他把“趙潤炎大哥的父親,周老爺子”這句話說得油腔滑調,引起周圍多人側目。
一時間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到了頭頂,我呼吸急促,思維停滯,右拳聚集了十幾年的怨氣,問候了他那張油膩膩的臉。
一片驚呼!
在這個冠以“文化”二字的單位,即使充滿了爾虞我詐,即使有那麼多人兩兩不睦,即使各自的笑臉後麵都掩著灼灼寒光,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傷人的事情,還是難得看到的。
於是,人們很興奮,這種興奮如電波一般,快速地傳遍了局裡的各個部門。
科長的競爭,我大概率要出局了。
我的出局,是因為自己的失控,因為於焅宕這個卑劣的小人,因為徐祚昌暗地裡下刀;還有……,還有因為我那個父親,那個不陰不陽的父親,周不陽!
三
我原本不叫趙潤炎,我父親姓周,理所當然地我也該姓周。
自從我改隨母親的姓氏後,我父親就成了村裡唯一一個周姓的人,這是一個貌似悲戚的事件,但於我來說,感覺卻是求之不得。
我不想姓周。如果我能夠自主決定自己的姓氏,我想我會早做預謀,最好是在娘胎裡就做好準備,想好各種說辭,一經離開母腹,我就用我灰白的結著一層胎脂的小爪子,把那如碩大的蚯蚓,如無頭的小蛇,如半根冬天懸在桃樹頂上的枯枝一般,半僵半軟、聊無生機的臍帶捋到□□;我微啟朱唇,讓嘴裡的羊水順著麵頰流淌出來,像一串密密實實串在一起的白亮亮的珍珠,滴落到胸口上、肚皮上。待口中的羊水流儘,我便可以開口講話,我會宣布:我從母親娘家的“趙”姓,至於叫個什麼名,則隨了父親的意,畢竟我不得已繼承了他的血脈;隻要不是叫個阿貓、阿狗,隻要不是叫人感覺太難堪就行。
我用這莊嚴的意念中的演講,替代新生命的啼哭,這意念也能激蕩了空氣,讓空氣湧入我的胸腔,讓我的肺葉聲勢浩大地張開,張開……,於是我開始降生後的人間生活……
這將是多麼榮耀的一件事。
但當初我沒有做,我做不到。
即使我能做到,也沒有理由去做。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後來的我越來越討厭自己的父親,以至於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雖然注定此生不可能與他徹底割裂,但還是希望儘可能少地打上父親的標簽而不去繼承他的姓氏。
周家曾經是鎮上的大戶。
周老爺子一家是大軍過江的那年搬到這個離鎮上不遠的村子裡的。
“周老爺子”這個稱謂,在此之前的鎮上,都是由我爺爺獨占的。
提起周老爺子,鎮上的老人都知道特指的是誰,是我的爺爺周德仁。
周德仁,字“廣義”,號“無言”,堂號“不勇”。
我是後來讀了《論語》,才知道爺爺字號、堂號的用意。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爺爺的父親希望爺爺有德有仁,但爺爺最終知道自己是不能言,亦無勇。
老爺子還是個蠻有意思的人。
解放前,方圓幾十裡的其他周姓男子,即使八十、九十、一百歲,也就是被叫做“周大爺”、“二蛋子他爺爺”、“棗花她爺爺”,而不會被叫做“周老爺子”。
當然,我們這裡還沒有人活到一百歲。最長壽的也就是我的爺爺,周德仁,行三,小時人稱周三少爺,九十二歲無疾而終。那年,據說我們鎮上的小麥畝產超過了3000斤,但仍舊是既沒“過黃河”,更無“跨長江”。這樣以來,不光是鎮上,對了,那時叫公社;不光是公社革委會主任著急,縣裡的領導也著急。比照畝產萬噸的鄰縣的石峽公社,實在是汗顏,實在是覺悟低、水平差,實在是給全世界勞動人民臉上抹黑。但,這確實與地主周德仁無關。
這種情況下,沒人會注意到這裡近年來最長壽的一個人,死了。即使注意到了,也會很尷尬,死的是個老地主,雖然不是惡霸地主。這地主沒做過什麼壞事,人們保留著最後的一點良知:周德仁雖曾家有良田千畝,但不是個作惡的人,相反,算得上老實忠厚與人為善,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人畜無害了,財產充公後,就是個普通老頭。即使如此,一個92歲高壽的地主亡者,鎮上最長壽的人,也不值得被記住。故則故去已,人皆如此!
那年搬到村子裡來以後,除了幾個上了歲數的,覺悟難以提高,以至於讓工作隊的乾部們十分頭疼又無比沮喪,最終隻能由他們自甘墮落、自生自滅的村民,包括春生爺爺、金貴奶奶和柱子爺爺背地裡還是稱呼“周老爺子”;其他人呢,工作隊的同誌叫他“大地主周三”;村裡的乾部直呼“周三”;更多的村民叫他“周不陽他爹”。我的父親叫周不陽,一個聽起來有點奇怪的名字。
周家曾是個大家族,近百口人,原本就有不少在省城、京城,還有到東北,到南洋的,讀書、做官、做生意的都有。
周家的宅邸七進深,房屋百間,青瓦白牆,是北方難得見到的徽派庭院。那是光緒年間,我太爺爺的哥哥自江南辭官,告老還鄉時重建的。周家良田千畝,散落在鎮子周圍的十幾個村落中,環繞著鎮子。
自民國初年開始,周氏家族常年居於此地的人越來越少,到後來也就隻留下了“周老爺子”這一支。
周老爺子生性是個讀閒書的人,所謂“讀閒書”而不是“讀書”,皆因周老爺子自幼不喜學堂,不論是私塾還是後來縣裡的洋學堂。不似他的兄弟姐妹,那些人就像長著一身華麗羽毛的大鳥,早早去了省城、京城,進了洋學堂,然後在那裡築巢繁衍,隻有偶爾尋野覓趣,才會飛來小憩,間或盤桓幾日,便又飛得不見了影蹤。
周老爺子更像是一隻家雀,披著一身灰褐、短促的羽毛。家雀是不能飛得太遠、太高的,隻能在宅子周圍,最多是這片山上逡巡;留戀這一方山水,於是也就對外麵沒了興趣。
大軍過江前,周老爺子這一支終於也做鳥獸散。能飛的,皆飛走。家產一交,按照工作隊的安排,搬到村裡時,也就剩老夫妻二人攜老來所得三歲幼子,周不陽,我的父親。
周老爺子不是個讀書人,是個讀閒書之人。少爺時代,也是有專門的先生給啟蒙,隻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以後,那時的三少爺便再也不理了先生,讀書寫字便是隨性而來,故而沒有成了讀書人,而成了一個悠哉遊哉的讀閒書之人。中年以後,除尋仙問道,餘,則研讀《周易》,人過七旬尚能再得一子,也是奇人,要不就是事出蹊蹺!至於何故為幼子取名“不陽”,則有不同的旁人的解讀:不陽亦不陰,方使得陰陽調和,身強體健;不陰不陽,行走於陰陽兩界,則耳聰目明,看破紅塵,思想則遠離凡俗,得以身心清淨。
後來我聽人說,老爺子是在擔心加自嘲罷了:
七旬得子,其時自是陽氣不足,取名不陽,一是,擔心幼子少陽氣易夭折,說出來,自然也就破了這個心結,了了這份擔心;二是,調侃自嘲,也顯出了一份難得的清奇。我覺得此種說法更靠譜。
都是人們的猜測而已。周老爺子自己從來就未透露原委,想來這原本不是什麼“天機”,至少對旁人來說,叫個啥,與人何乾?
周老爺子的不露天機,自是好的!周不陽則不同。
周不陽,我父親,不同於其父。自我有記憶起,這個繼承或部分繼承了周老爺子興趣和遺傳特質的,不陰不陽,陰陰陽陽的小個子男人,就一直在村子裡真真假假地替人推演命理、指點迷津、消災解難。據推測他是泄露了一些天機的。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他的父親,一生的大部分光景裡,都是少爺、老爺、老爺子的身份,自然是衣食無憂。研習經書,窺探天機,興趣而已,自得其樂,也就把得住說話的口。
周不陽則不然,瘦弱的身板,無力在田地間土裡刨食,也就把不住吃飯的口,與他來說,這“興趣“也就成了攫食的門道,沒法不讓他泄露些什麼!
怪隻怪人的嘴,除了說話,還要吃飯;話可以不說,飯不可以不食。為了吃飯,也就不得不說話,有的人天生就是靠說話掙得食物,於是,不說點什麼竟成了天難地難的事!
到頭來,控製嘴巴的,還是肚子;自己的肚子,老婆的肚子,娃的肚子。屋裡的每個肚子、每張嘴都要填進食物,都要周不陽開口,開口說出那些該說的不該說的東西,這裡麵或多或少地是有“天機”的。
泄了天機是要受罰的。
怎麼罰?罰誰?這還是天機!但周不陽知道。究竟是占卜到的,推測到的,還是憑感覺知道的,還是因為已經遭遇到了什麼而讓他惶恐了,害怕了,這事隻有他自己知道。可能都有吧!這不是什麼天機,但他反而沒跟任何人說。
知道懲戒會降臨到他的頭上,他害怕!但他還感到,會降臨到他兒子的頭上,這讓他更害怕!非常害怕!!
降臨到孩子頭上的難,目的是懲戒周不陽,是他大嘴巴的報應。這可能降臨的難,落到兒子頭上給周不陽帶來的痛苦,會遠遠強烈於他自己受難的痛苦。這難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那傳遞著劇痛威脅的灼熱像一萬根,不,像十萬根,像無以計數的劇毒的芒刺,尚未到近前就叫人預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徹。這痛,附著到精神上,其作用又遠強於對□□的傷害。
落在周不陽身上的難,就像灼燒著肌膚的烙鐵,會叫他痛不欲生,會叫他因痛不欲生而昏厥,他希望昏厥,那會叫他暫時感覺不到疼痛。但是,將落到兒子頭上的難,就像烙鐵灼燒在心臟上,是的,兒子,是這個男人的心臟,烙鐵烙在心臟上,是什麼樣的感覺?他能猜得到!
就在那天,他說,“孩子要改姓,隨娘姓氏,姓趙!名字就不改了,還是叫‘潤炎’ ”。
周不陽希望我叫趙潤炎,這樣在天上或地底下,在神仙或小鬼的賬本上,就沒有了周不陽的兒子,周潤炎的名字!
周不陽甘願那烙鐵烙在自己的身上,任何一寸都行,但不要烙在他的心上。
說這話時,母親正準備給他趕製一雙布鞋。
夏末的晌午,在知了們此起彼伏的聒噪中,母親端著剛打好的半鍋漿糊,在院子西北角老槐樹下那塊平整的石板上鋪上一層紙,那紙來自於我用過的作業本;正反兩麵都已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16開的,記錄了它的主人周潤炎,以後就叫做趙潤炎的那個大男孩優秀的學習能力、刻苦的學習精神和驕人的學習成績的,那些本已光榮地超額完成了曆史使命的作業紙,最終又被母親發掘,再次發揮了它的“餘熱”。
母親用禿掉了半邊毛的一把豬鬃製成的刷子,把漿糊塗抹在紙上,然後從旁邊裝滿了顏色斑駁陸離、成色新舊不一、大小參差不齊、形狀千差萬彆的碎布的笸籮裡,挑選著合適的邊緣能對得上的,質地差不多的,粘貼在紙上,接著又一層漿糊被刷在布上,母親用一塊竹片把多餘的漿糊刮下來,刮到盛著漿糊的鍋裡,同時竹片也讓布片們更加平整、緊密、舒展地貼合在一起。一層,一層,母親貼足了六層,才把手裡的活放下。
“嗯”。母親並沒有抬頭,是答應也是同意。聲音不大,但在一片蟬鳴聲中,仍然清晰、準確地傳遞到周不陽的耳朵裡。那聲音平和、輕柔、但沒有半點的遊移和怯弱。
周不陽一直靜悄悄地站在那裡,在母親回複之前,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不是不想說,而是實在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就這樣盯著妻子的手,那雙一直忙碌不停的手,直到這手停下來。
陽光從老槐樹的枝丫、樹葉縫隙裡透過,細碎的光斑就照在了青石板上那方一分厚,密實地粘貼在一起的布塊上,讓它慢慢地變乾、變硬……,這過程不能在陰涼的地方完成,也不能在烈日的曝曬下了結。於是,透過老槐樹縫隙的,不陰不陽、濃淡適當的光就顯得那麼的重要。
這方厚布,有自己的名字,叫“que”,具體對應那個漢字,村裡的人從未做考究,即使我後來從省城這所頗有名氣的大學的中文專業畢業,也不知道對應哪個字。
“que”需要一天時間就能乾透。從青石板上揭下來時,光滑、平整似薄鋼板,但又不似鋼板的堅硬呆板。母親會把它剪成一塊塊鞋底的形狀,再把它們重疊在一起,包裹白布,用麻線伴著細密的針腳,縫納成一雙厚實的鞋底。
我聽說過,我命裡缺火,所以名字裡取了個“炎”字;因為擔心“火”過旺,需要有些水來約束一下,但水又不能太多,太多就把火熄滅了,用一個“潤”字剛剛好。前年碰到過省城一位周易大師,悄悄請他幫我看過命理,他說關於我的名字,並不妥當,起名字的人對陰陽五行並不在行,若有些本領,也應該是天生的,至少不是後天研習所得。
這個我信!
改姓的那天,我覺得,趙潤炎,甚好!
隻要不姓周就行!
我希望跟周不陽儘可能地切割,我不希望跟這個不陰不陽、不人不鬼,得他好的人叫他“先生”,討厭他的人叫他“神漢”的人有那麼多的瓜葛,因為我大了,再也不想成為周圍人,尤其是我的同學、朋友眼中的怪胎、嘴裡的故事、故事裡的笑話、笑話裡的夜裡會像無頭鬼一樣在月光下飄蕩的怪異的神漢的兒子。
兩天以後的傍晚,母親一邊納鞋底,一邊跟父親聊天。
她把錐子在旁邊的小碗裡沾了一點水,然後使勁地攮進去,錐子尖便從鞋底的另一麵頑強地露出頭來,尖上有倒鉤,母親用鉤子鉤住麻線,手一提,麻線穿了過來,接著又被用力收緊,深深地煞到這密密實實的布底裡,形成一個小小的凹,凹的中間是金黃的泛著些許金屬光澤的尚未去皮的黍子粒樣的亮閃閃凸起,就這樣一個接一個,一個個如孿生兄弟般,規規矩矩地,緊密地有序地排在一起。
“不陽,炎兒不小了,他能琢磨事了。這孩子跟村裡彆人家的不一樣,心界高,早晚都要飛出去,這裡關不住他。”
母親也跟村裡旁人不一樣,對父親稱呼名字,而不是叫“孩他爹”。
周不陽把碗底的一點綠豆湯送入嘴裡,不緊不慢地說:“嗯。這倒像我們老周家的人,淨往外麵飛。”
好像被綠豆粒卡了一下,他輕輕咳了一聲,接著說:“我爹當時能飛遠,他不飛;我是心裡想飛,飛不動啊。炎兒要有本事,願飛哪裡,飛哪裡!我不拖著他。”
母親停下手裡的活,把錐子放到笸籮裡。
“我知道。我們都不拖他後腿。我是說,我覺得炎兒不喜歡你這個爸,他躲著你……”
周不陽右眼不自覺地跳了幾下。
他知道,我躲著他,在人前躲著他。
他知道兒子的心思,所以,也就儘量不出現在他不該出現的地方:孩子學校周圍,放學的路上,甚至孩子同學、老師可能出現的地方。但他又沒法完全徹底地回避,畢竟這村,這鎮就這麼大;畢竟他所能“從事”的“職業”隻有“那個”;畢竟一家人要吃飯,孩子要上學,而且看起來還要上大學;畢竟,這幾年,這個社會不再像以前,他的“職業”還是受到一點寬容的,尚能生存。
“孩子沒法選爹啊!”本是一句很無奈的話,周不陽卻說得異常地平靜。
“若能選,我也另選個爹了。要是能另選個爹,我就不會繼承了我爹那些東西,我寧肯下大力氣,種地、拉車、乾活吃飯。”
母親看了周不陽一眼。
很多時候,他們不需要更多的交流,彼此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想說什麼,最後則是什麼都不用多說了。
“改姓,你想避禍?還是避人?都想吧!”
母親不是在發問,更多是在自言自語,在做思路總結,再進一步核實而已。
“避人吧,避不了這裡的人。怎麼改,他都是你的兒子,誰都知道。以後炎兒要是飛到彆處倒是好,沒有熟人。”
“避禍吧,最近確實有些不順。雖說老天會整治泄露‘天機’的人,可你知道什麼‘天機’啊?你爹還算懂周易,知命理;可你不懂啊,你給人家‘辦’的那些事,多少真多少假,彆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說起來,有啥災禍可避?”
象被一根針刺了一下,這針刺得不太毒,也不太痛;但這針刺得很準,很深,一刺中的。
周不陽臉上的肌肉快速地抽搐了一下,僅僅一下,然後就又舒展了,平靜了,就像這無風的夏夜裡,院子一角的那口裝滿水的缸,水麵,雖有落葉、灰塵,但無半點漣漪。
“圓方,你說的都對。你說的我不懂的那些東西,我是真不懂,但我跟外人不能說不懂,說不懂誰還找你?但我就是能知道一些事,聽見一些東西,感覺到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有時候準,有時候不準;不過準的時候多。”
周不陽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整理思路。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怎麼感覺到,怎麼聽見那些東西的,但就是能。我小時候我爹也跟我說過,他能,但他從來不說;他說那些事,大的是天上地下的秘密,小的是‘彆人家’的秘密,既然是秘密,知道了就不能說,這裡麵有的就是‘天機’;即使不是‘天機’,把彆‘人’家的秘密說出去,也會惹禍。這裡說的‘彆人家’可不一定是人;後來我爹就再也不提這事了。”
周不陽想了想,接著說。
“我幫人做的事,有真有假,但我不害人,至少也是寬慰人心;而且,我幫人辦過不少‘大’事,所以也是對……”
周不陽停下來,好像在找一個合適的詞來描述。
“不敢說是對天上地下,但是對‘周圍’還是有些得罪的,所以說,炎兒不跟我姓,還是好的。”
終於,找到了一個他認為合適的詞——“周圍”。
那天,周不陽就這樣跟我母親聊著。他們都是話不多的人,尤其是周不陽;話說得平靜,缺少點火氣,有點陰柔。
昏黃的燈光下,周不陽單薄的身材,在石灰拌了粘土夯實的堂屋灰黑色的地上,投下了一個不大的影子。一隻金龜子撞到房梁垂下來的燈泡上,燈光開始搖曳,那影子也就驚慌地搖擺著,好像隨時要逃逸,但又哪裡也逃不掉;屋裡唯一的這盞燈,鎖住了這個單薄的身影,叫這身影無處逃遁,隻能在四麵牆之間遊蕩,燈能照到的地方,就是它的邊界。
那天的對話,碰巧我聽到了,也有意無意地記住了。但這些話沒有在我心裡引起任何的震動,更沒有像炸彈那樣一聲轟響,並形成聲勢浩大的衝擊波,衝擊我的靈魂,讓我熱血沸騰,讓我從周不陽那裡感受到良苦用心和滾燙的父愛。
我跟他由衷地不親近。我曾經有過疑惑,他究竟是不是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甚至我希望他不是,但若如此,將是我另外一個麻煩,另外一個伴我一生的“汙點”。腦子裡出現這些念頭,一時叫我感到很大的震驚,卻不曾有半點的愧疚。
那時,我在讀中學。
前年,妻子孕末,待產,我陪伴她。妻子是醫生,原本天天忙碌,一旦停下來,就覺得無聊、鬱悶。我搜腸刮肚的找話題跟她聊天,一不留神,無意間記在心裡的父母的那段對話,竟溜達出來成為談資,成為一晚的話題。
末了,妻子有些驚訝又若有所思。
“我原來隻知道你爸爸真真假假地幫人算命破災,不知道他還有‘幻聽’、‘妄想’症狀;還有你爺爺也是!”
“你知道嗎,這就是精神病啊。隻不過,這種類型的患者,沒有攻擊性的動作和行為,不像躁狂症病人,所以,好多人都不認為有什麼問題。”
妻子笑了笑,“唉,晚了,都要給你生孩子了才知道這個,若早知道,就不嫁你了,你們家可有精神病家族史啊!”
妻子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給了我一個無奈的笑。
尚未來得及就我們的精神病家族史多做思考,我妻子就生了,是個男孩。這巨大的喜悅暫時中斷了我對“精神病”的思索,此後,伴隨著兒子健康成長為一個聰慧的3歲小娃,我懸著的心也就慢慢地落了下來。
父親是個幻聽、幻覺的生了病的人?看來,要給他更多的體諒才是。希望這病到父親這一代就了結,不再遺傳。現在看來,我和我的兒子都是正常的、健康的。阿彌陀佛!
四
周不陽有精神病?他自己從沒這樣認為。
村裡沒有人懷疑過他有精神病,他自己也沒有這種感覺,所以也不會去考慮這個問題,也就不會認為自己有精神病。
周不陽替人占卜,為人消災,都是受人邀請,受人邀請才會得人回報,但真正“辦大事兒”的,大都不是受人所托,是他自願而為,在他的記憶裡,是這樣的。
收錢辦事,假模假式;憑真本事消災,往往不得好報,甚至留下罵名。但有些事還是要辦。周不陽心裡是這樣想的。
一個人的名聲,很難像周不陽這樣。說他好的,替人消災免禍,行善積德;說他壞的,掠人錢財,騙子、神棍。這樣的口碑,混到一起,再沉澱下來,周不陽的名聲也就成了二月末村邊的霧,八月裡山裡的瘴,叫人捉摸不透,叫人避之不及。
而此後,當這名聲又被勾勒了一圈花邊時,我決定跟周不陽徹底割裂。
麥收時節,暑假即將結束,開學將進入大學本科的最後一年。按照學校的慣例,連續三年成績名列年級前五的我,在未來學年結束前將毫無懸念地得到保送研究生的資格。生活正向胸懷青雲之誌,身陷醃臢沼澤的青年人敞開懷抱。我將掙脫宿命,如同雞窩裡長大的鳳凰,展開一身豐美華麗的羽毛,擺脫周不陽的陰影和羈絆,一飛衝天。
就在這個時候,在男女問題上,也就是農村最喜聞樂見、最津津樂道又源遠流長的話題裡,周不陽,我的父親,成了一段時間裡的主角。
七月流火,傍晚村東頭崔二旺家院子裡柴火垛真真燃起了大火,那火焰和二旺媳婦哭喊的聲音,宣告了周不陽聲名的進一步敗落。
忙碌了一天的村莊漸漸安靜下來。小麥已經收割大半,人們的體力急需補充,炊煙嫋嫋升起,家家戶戶都在努力奉獻出最大的能力,把一頓豐盛或相對豐盛的農家晚餐擺上桌麵。
今年的麥收,二旺沒有回來,已經在外打工一年的二旺,趕上了個賺錢的活,於是寄回兩千塊,讓媳婦請人收割。二旺媳婦雇工,自己也下地,雇工多給錢,但管不了晚飯,也實在無暇多做幾口人的飯食。
從地裡回家,已是日落時分。一天的辛苦後,陽光曝曬過的汗漬,讓村裡公認的俏麗女人,二旺媳婦,身上也散發出近乎騾馬的味道;這味道,雖然後生們背地裡笑說喜歡,但二旺媳婦自知,沒這味道,更好,更舒心,更叫人喜歡。
大女兒是個懂事的孩子,八歲的孩子乾不了多少地裡的活,早回來看著弟弟,又燒了一大鍋滾燙的洗澡水,讓媽媽享受片刻,去汙消汗、舒筋解乏。隻是,這片刻的享受被周不陽給徹底攪黃了,而且是難以啟齒地攪黃了。
就在二旺媳婦準備擦乾滿身洗澡水的時候,周不陽衝到了屋裡,驚起一聲尖叫,驚起“巨浪滔天”;這“巨浪”凝結著全村大多數人的怒氣,更多是村裡青壯年男子的怨氣,向周不陽鋪天蓋地地湧來。
“出去!”
“大侄兒媳婦,灶台後麵有……,柴火垛裡還有一條……”
“來人啊……”
簡短的“對話”後,周不陽猥瑣而又沮喪的身影快速地閃到了院子裡。
“我要把它點了,點了……”
周不陽喘息著點燃了二旺家的柴火垛。
七月伏天,乾柴烈火,一時間,濃煙烈火便升騰、蔓延在這個男主人缺席的農家小院裡。
周不陽回到家裡時,母親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圓方,我‘聽’見了,那倆蛇在二旺家,要咬死二旺的小娃……;二旺在外邊乾活,毀了一窩蛇蛋……”
這小個子男人,少有地惴惴不安地試圖解釋什麼。但無論如何,他的名聲完了。即使是轉過天來,二旺媳婦看見自家的黑狗,在院子裡吞食了一條被燒死的大蛇,一切也已於事無補了。
第二天,我決定離開,雖然暑假尚未結束。
“我不想再回來,再也不想!“
母親無言。
“那你就不要回來,至少到30而立前,不要回來;你要回來,必有三重災禍!“
周不陽嗓音從來沒有這麼大過,於他來講,這就是歇斯底裡了。
三重災禍!這是怎樣的詛咒?這是父親對兒子的詛咒!
這一刻,我沒有心涼的感覺,反而感覺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感。我知道,那是我給自己找到了理由,找到了合適的藉口,讓我不再有任何心理上的負擔和愧疚,徹底地與這小個子男人,我的父親,割裂。
五
嶽父退休後一個月,我擬任市文化旅遊局廣電處網絡科科長的消息,在局裡的內網上公示,公示期十五天。我勝出,徐祚昌敗北。
我知道的是,白鳳來部長的力薦,張九五局長的魄力,使然;我不知道的是,徐祚昌的姨父,剛剛提升我們縣縣長的原副縣長孫世饕,最終沒有出手幫他,才讓我險勝。
孫世饕也是我們的同村,孫的遠房表哥是省委組織部政策研究室主任。研究室雖然在職權上有點虛,但是,研究室主任若出麵安排徐祚昌的事,還是份量足夠的。若是那樣的話,張九五就為難了,尷尬了;最終是給宣傳口上白部長麵子,還是更在意組織部門的權威,便很難說了。
孫世饕在最後一刻沒有幫他的外甥。
他了解到趙潤炎是此次升職的另一個人選,而趙潤炎是周不陽的兒子;對於周不陽,孫世饕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究竟是感激?忌憚?還是彆的?說不上來,總之,此事回避還是應該的。
孫世饕欲升任縣長的傳聞,始於去年。
縣委書記年滿60,臨近退休,縣長是一年前從市政府辦公廳調來的,很明確,是來接班的。空出來的縣長位子,據說會從現有的班子裡選拔,孫世饕是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50歲出頭,順位升職,常理之中。然而,接下去的事情,並不順利,諸多的傳聞、變數,叫孫世饕寢食難安;更有來自遠方表兄那邊的消息:市裡紀檢和組織部門均收到了關於他的舉報材料,具體內容不詳,所幸是匿名舉報且暫無實據。如此一來,孫世饕雖暫未出大事,但升職一事恐會受阻。孫世饕這些天來,日夜煎熬,如坐針氈。
舉報,若知道內容,尚可有所準備;內容不詳,最叫人無可防備,叫人恐懼又無奈!
久在河邊立,哪有不濕鞋?但孫不知道舉報的是他哪雙“濕掉的鞋”,畢竟“濕的鞋”不少;是財物,還是女人?到底該如何應對?
他想到了周不陽。
這幾年,周不陽的名氣還是見漲的。尤其是八年前他驅走了村子裡的幾十條大蛇以後,人們對他更是刮目相看。
就在我離開村子的那個暑假,周不陽在二旺家把自己的名聲徹底搞壞了之後的幾天裡,村子裡莫名出現了不少蛇,尤以二旺家周圍居多,一時間整個村子,鮮有人膽敢輕易出門。
那蛇,那些蛇,通體黑褐色,白色花紋,三角腦袋;我們村,北方山村,以往從未見過。
北方少蛇,村裡人偶爾看見的,也就是夏天山林間尺把長的小草蛇,不傷人,且害怕人,見到人就會遠遠地逃走。但這黑蛇不一樣,不怕人,小眼睛精光四射寒氣逼人,那蛇即使碰到刺蝟,也是僅僅躲開而已,並不懼怕。
蛇,有毒,傷人,更傷神!叫村裡人感到無端的恐懼,不祥的感覺令人惴惴不安。
周不陽知道,這些跟他在二旺家柴垛裡燒死的那蛇是一夥的。這群蛇從南邊來,是來這裡報仇的。周不陽早就聽到了蛇的私語,他明白,二旺在外邊打工,搗毀了一窩蛇蛋,還把守窩的蛇王打死,烤著吃了。
蛇是來尋仇的!
沒人相信周不陽的鬼話,直到幾天後二旺的兒子被鑽到屋裡的黑蛇咬傷了腳。
那天,多虧二旺媳婦和女兒下地乾活去了,二人得以逃脫;也多虧她們碰巧早回來,更多虧讀小學的女兒知道一點常識,從她弟弟腳上的兩個黑洞洞裡及時把蛇毒吸了出來。那孩子硬是昏睡了兩天,才撿回來一條命。
村裡人信了。尤其是二旺人在外地,不敢回來,卻打了電話要老婆孩子躲出去;村裡人更信了!
周不陽是自己主動地、自願地去趕走了那群黑蛇。沒人來求他。
驅蛇的時候,大家都躲著屋裡,隻有徐祚昌的舅舅看全了。他家在村子南頭,房子的山牆上有一個不大的窗戶,窗戶正對村口,那天,他看見了周不陽“作法”,姑且說是“作法”。
村口的空地,足有兩畝,平日是村民會聚的地方;收獲的季節,這便成了全村最大的場院。
知了叫得歡,太陽火辣辣的那些天,村裡家家出人、出工。地被仔細平整,露出新土,淨水潑灑在灼熱的黃土上,蒸騰;在這看不見的上升的水汽中,太陽直射下來,那光也就開始搖曳,像澄明、透亮的剛剛出爐,將冷未涼的玻璃絲,若有若無地刺到地上,也就讓這水汽有了形,有了魂;麥皮撒上來,蓋住了半乾半濕的地麵;人拉著碌碡一遍一遍碾過,壓實了地麵,也把金黃的麥皮或深或淺地嵌進土裡;掃帚最後一遍掃過後,這裡便是一片平整的,幾乎是光滑的,泛著晶晶點點亮光的,乾淨、堅實的淨地,這裡就成了麥收的場院。
農家大半年的辛苦勞動,會堆積在這裡,從田裡收割的小麥,一捆捆地被運來,在場院裡打場、脫粒、揚場、晾曬……
農忙過後,一切又恢複如初,光潔不在。周而複始!
周不陽來到滿是麥子的場院。
麥收尾聲,幾天的曝曬,麥粒兒已是乾乾的。各收各家,來不及裝袋的,就堆在那裡,用葦席蓋住的,無遮無攔裸露著的,一堆堆散落著,形如墳塋一般,卻又不似墳塋,麥子透著金色的光亮,散出生命的味道,也就不可能有陰森感。
摘掉了麥穗的秸稈,捆好,碼放在場院周圍;風吹過,這或濃或淡的麥香,便透過麥秸的管腔,透過麥秸與麥秸的縫隙,一直飄到村子的另一頭,小麥,這是它生命的最後餘香!
周不陽坐在場院的中間。在滿院的橙黃中,這一身青衣的男人,顯得突兀又單薄。他蹲在地上,是蹲著,不是打坐,也沒有盤腿;他要趴在地上聽,站起來看,所以蹲著是他最方便的姿勢。
周不陽念念叨叨,間或支起耳朵傾聽;間或用一把木槌,或輕或重地敲擊著地麵和手上的銅鑼;這敲擊似雜亂無章,這雜亂的聲響或沉悶或刺耳,叫人驚懼;這無章的節律又像喚得了山裡、林裡、天上、地下的生靈。也不一定都是生靈。
就這樣,周不陽從中午一直折騰到後晌。
就在徐祚昌的舅舅耐心將要耗儘時,遠處開始有了動靜。
“喵喵……”, 先是單薄的,一聲又一聲;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厚重……
太陽將在村邊樹林裡落下的時候,周不陽周圍已經聚集了上千隻貓,家貓、野貓,還有像貓又不像貓的。這些生靈,占據了村裡每一棵樹,每一個房脊;逡巡在村頭、場院的每一個角落;靈性而又冷漠。
周不陽閉著眼睛,麵色凝重,舞動著木槌。鑼聲已消失,木槌敲擊地麵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這聲音不大,這聲音沉悶,這沉悶的聲音卻有著極大的穿透力,“嘣,嘣嘣,嘣嘣嘣……”
群貓安靜了。黑貓、白貓、橘貓、山貓、狸貓,停止了走動,如同蠟像一般,定格!
周不陽的錘聲戛然而止。不遵節律,毫無征兆,就是停了!
場院上一片死寂。
這容納著上千活物的空間裡的死寂,是沉重的壓迫,是足以壓碎所有理智的冰山,是即將噴發的火山。
是的,即將噴發。
”嗚嗚“,群貓開始嗚咽,繼而開始吼叫,是吼,不是叫。
低沉的吼聲慢慢變得高亢,千隻家貓、野貓混合在一起的發怒的吼聲,竟不似來自世間,更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是的,是冒出來的。就像一股黑黢黢的煙霧,從林子間,莊稼地;從墳塋後,山石縫;從泥土裡,草叢中;冒出來,冒出來……
這聲音叫人心裡發怵,不對,比發怵還要發怵,是恐懼;這聲音叫人耳根發麻,不對,比發麻還要發麻,是痛楚。
這聲音在持續著,持續地撕扯著村裡每一個人的神經。
蛇會怕這聲音嗎?
科學研究說,蛇聽覺係統退化,但周不陽什麼時候懂過科學?科學又如何能解釋這一幕?
周不陽喃喃念叨。房脊、樹杈、牆頭上,群貓的尾巴旗杆一樣立著,身上的毛炸開著,炸開著……
後來,徐祚昌的舅舅對人說,“瘮人啊,那可是上千隻貓在那裡……”
那天,月亮升起來時候,場院裡外,異常明亮。每個物都籠罩著一圈銀光,不論是有生命的人、貓、草、樹,還是沒有了生機的麥秸、冰冷的屋脊。
周不陽依舊蹲在那裡,不再有動作,也沒有聲響,像一塊大號的錫匠用剩了的廢料,丟棄在地上,冷冷地散著白光,了無生息。
徐祚昌的舅舅看見幾十條黑蛇從村裡的各個角落遊走出來,彙聚到村口。這時,群貓不再吼叫,貓眼炯炯,炯炯的貓眼聚起一簇簇綠色的光,這綠光照在地上,那是貓給蛇的出路,那條路指向南方。
蛇,走了,緩緩地、不甚情願。幾十條蛇穿過場院,繞過麥堆,也繞過周不陽。
蛇遊走過場院邊上的沙土地,留下一片“沙沙……”聲響,那聲響消失在更遠處的草叢裡,地上留下一片細密的印記,綿延而去……
群貓離去,無聲無息。
周不陽癱倒在地上。徐祚昌的舅舅聽到,周不陽在自語。
“我們欠貓一份情,我們欠蛇一條命!”
”還有一條蛇沒走,它跟我了結仇啊……“
那天以後,周不陽徹底出了名,周不陽徹底正了名!
周不陽能聽到彆人聽不到的東西,看到彆人看不見的玩意兒,能調動彆人無法調動的力量,而且,這力量可能……,這力量可能不全在人世間。
六
孫世饕跟周不陽的見麵,既不在縣城,也不在村裡,而是在鄰縣的一個鎮上。
石峽鎮,離我們村並不遠,30公裡而已,周不陽的名聲自然也能傳到那裡。
石峽鎮上開花崗岩石料廠的孫世義,是孫世饕的堂弟,確切地說是孫世饕堂叔家的兒子,沒出五服的同姓兄弟。
孫世義讓人請周不陽,理由很充分:采石場放炮,炸死了一窩黃鼠狼,這幾天總感覺不太順,故而讓周不陽給“打理”一下。
人家一大早專門讓司機到家裡接,還給了壹仟元的酬勞,對周不陽來說,這是常規“業務”,自然也就欣然前往。
周不陽中午“辦完事”後,是在孫世義的辦公室”巧遇”孫世饕的。同村,自然是認識的,隻是麵對這位縣裡的大領導,周不陽還是有些緊張、局促。
“孫縣長,您好。沒想到在這裡碰上您,我這剛好要走……”
周不陽顯然沒有意願,也沒有本事能坐下來跟領導敘談敘談,他知道,自己沒那資格,也就知趣地想抽身。
“哎,這是周大叔吧?好多年沒見了,都挺好吧?”
一聲周大叔,把周不陽叫得不知所措,叫得受寵若驚,叫得心裡竟然熱乎乎的。畢竟這是大領導,畢竟大領導還記得同村的他,還叫他一聲“叔”。
“坐一會吧,我正好也想問你一些村裡的情況,我這都好幾年沒回去了。”
孫縣長的熱情,出乎周不陽的意料,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雖說這些年,政府對他做的“業務”不再管束,然而畢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家是官,周不陽就是個……,若是早些年,他是隨時可以被抓去,被教育的人。
孫縣長問了村民外出打工的情況,問了修路的進展,還問了幾個他熟悉的老人的健康情況。
縣長問得很全麵,問的事兒又都是周不陽能夠答得上來的;關鍵是,這些問題,周不陽回答起來沒有任何壓力,不會招惹是非,不會得罪人。縣長問得藝術,周不陽回答得輕鬆,不知不覺,氣氛竟也輕鬆、融洽起來。
“周大叔,你家裡的地,還有人種嗎?”
“縣長,我年歲大了,地種不了,包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