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家收入咋樣?”
周不陽想了一下,“光是往外包地的收入,肯定不行;不過,你大侄子,哦,我是說我兒子潤炎,在省城文旅局工作,也經常給家裡寄錢;還有,就是……,我也沒閒著,周圍的十裡八村的都幫襯我,家裡經濟上還都好。”
在縣長麵前,尤其是孫縣長這麼平易近人的領導麵前,周不陽不敢說謊。提起自己的兒子,周不陽用了“你大侄子”,他實在不敢說“你大兄弟”,更何況周不陽知道,自己在輩份上算是個“叔”,但兒子年紀小,跟縣長媳婦的外甥是同學,所以,不能瞎占了輩分。另外,周不陽在外麵的“業務”,鄉裡鄉親都清楚,加之今天就是到縣長堂弟這裡“辦事”的,估計不說縣長也知道,所以,周不陽也就沒了顧忌。
“潤炎在省城,我知道,跟我外甥一個單位,不過,潤炎更出息,書讀得多,研究生啊!”
周不陽一時間臉上洋溢出許多的自豪,兒子有出息,這是他唯一的驕傲。
“潤炎還行吧……”
“哎,周大叔,世義說你有‘道行’,你是自己‘修’的,還是家傳?”
“這個……”,周不陽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閒扯罷了,你彆多想;我是個公務員,但公務員也是人,也不是一天到晚談公務,嗬嗬……”
縣長的“嗬嗬”,再次讓周不陽感到輕鬆了許多。
孫世饕跟周不陽開始聊天時,孫世義就出去了;這會兒,孫世義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個提著食盒的人。
“周大叔,我們就在辦公室隨便吃點吧,我讓食堂做了幾個菜;我哥身份特殊,出去吃飯不方便”。
孫世義扭頭看了孫世饕一眼,“哥,我們就一起吃吧!”
“好,一起吃。” 孫世饕笑盈盈地站起來。
周不陽又有些局促起來。
“都入座,都入座。” 縣長說話時,孫世義已經拉起了周不陽。
三人坐下,兩涼四熱,六個菜,不多,但算得上精致。
“來點酒嗎?” 孫世義目光掃過周不陽,然後停在孫世饕的臉上。
這些年來,周不陽乾這一行,也跟不少領導打過交道,自然知道規矩,他清楚,孫世義不是在問他,是在問縣長。
“咱們少來一點吧。今天是禮拜天,出來也不是公務,在你這裡,可以喝點。”
“周大叔也沒問題吧?”縣長看著周不陽,臉上滿是關切,關切的後麵又是威嚴。
“行,行,聽縣長的。”
酒是個好東西。酒能很快地叫人放鬆下來,放下戒備;能叫人有來由或沒來由地彼此親近起來,尤其是對周不陽這樣不善飲酒的人,更是如此。
多年官場、酒場的曆練,於孫世饕來說,酒又是一個工具,一個道具;他會用酒,且酒奈何不了他。
幾杯酒過後,周不陽話多了起來。
“縣長,你剛才問我,我的‘東西’是哪裡學的,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很多‘事’,我能跟很多‘東西’打交道,我明白它們,它們也明白我。跟縣長我不說瞎話,有啥說啥!”
“我有時候看見一個人,就能知道他身上有沒有‘事’,知道‘事’該咋辦。“
孫世饕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周大叔,那你看看我有啥‘事’嗎?”
周不陽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這是一個平時見不到,見到也不敢盯著看的人。今天,這個人規規矩矩地坐在這裡,任由他周不陽端詳。
孫世饕保養得很好,中等身材,年過50,卻未發福,藏藍色的拉鏈衫配雪白的襯衫,合體又得體,比他堂弟一身不便宜的西裝穿得更有氣度;黑皮鞋一塵不染,但又不似他堂弟的油光鋥亮;縣長有些謝頂,卻沒有刻意留長剩餘的頭發去掩蓋那些光亮的地方,反而是一頭短發,不做遮掩。
孫世饕,一個很諳熟為官之道,至少是很懂得搭建人社的老練的官員。
周不陽明白,在此人麵前,還是有一說一吧。
“縣長,我其實不是在相麵,我也不太懂相麵,不過我知道,您的相很好。”
一絲失望在孫世饕的眼簾後麵快速地閃過。
“不過,我感覺縣長最近有些不順,咱有什麼說什麼,縣長彆怪我。”
“吃飯聊天,有啥怪不怪的。“ 縣長大度地一笑。
“有股怨氣跟在縣長身後,這是長年積下來的,也是引來的,得破了它。”
“噢?” 縣長顯然有點緊張了。
“是啥?咋辦?”
“縣長的名字招事,這是引子,名字得改個字。”
“那可不行,我的名字哪能隨便改”。孫世饕皺了一下眉頭。
“我知道不能隨便改。有個辦法:對外不說改名。刻個印章,刻上新名字,然後供上您父親的牌位,把改名字的事情跟他說了,就行了。”周不陽儘可能地把事情說得簡單明了。
孫世饕聽懂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該改哪個字。不知道當初父親為什麼給他起這麼個名字。但他以前不知道,這名字會是一個不好的“引子”。他要照周不陽說的去做,把“饕”字換掉,這個字太野性。
他甚至想好了新的名字,就在一刹那間想好的,“孫世韜”,“韜略”的“韜”替換掉“饕”,很好。
孫世饕心裡這樣想著,神色未變。
“周大叔,除了這個‘引子’之外,還有什麼嗎?”
“縣長,這股怨氣得除掉”。
“咋辦?” 這時的孫世饕,說話語調竟然也有些急迫了。
“縣長,您自己辦不了,我來辦,一個月內辦好”。
乘著酒勁,周不陽竟然拍了胸脯。
那天,孫世義親自開車送周不陽回家,接下來,也是孫世義多次來看望,自然每次不會空手而來。
周不陽知道,孫世饕是不便出麵的;而且,那天吃飯所說的,也都是“酒話”而已,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周不陽必須當真,孫世饕心裡當真,但表麵不能當真;誰都不能把這些話外傳,這一點,孫世義跟周不陽叮囑了好幾次,儘管他知道周不陽不是個多語的人。
回家後的幾天裡,周不陽沒出遠門,村邊的後山,他沒少去,去聽,去看,去說話。
縣長的事情,能否辦妥,他心裡也沒把握,從以往的經驗來看,這種事,有時能辦好,有時辦不好。能否辦好,他無法預測。
時間過去兩個月,期間再沒見到縣長,沒見到就沒法感知;沒有消息反饋,可能就是事情還沒辦好。
周不陽心裡空落落的,這種空洞的感覺,一方麵是覺得對不住縣長;另一方麵是覺得該做的都做了,他沒有彆的辦法了,心裡就空了。
孫世義最後一次來的時候,給周不陽帶了好多東西,裝滿了小車的後備箱;臨走又留下兩萬塊錢,說是謝謝周不陽這段時間的辛苦,其他的,啥也沒說。
周不陽也就啥也不知道,但又覺的似乎知道了,隻是沒有核實而已,當然,也沒必要去核實,而且無處核實。
孫世饕跟周不陽吃飯的半個月後,出了一件大事:縣裡第二大企業,恒祥化工的老板被抓。起因是省裡環保部門的定期巡查,發現了農田汙染的問題,接下來從環評、土地征用、農民補償等方麵查出了一堆問題。老板進去了,咬出了分管工業的副縣長;副縣長跳了樓,據說這樣能保住一些人,能保住老婆孩子以後的生活。
副縣長死後,在他家的電腦裡發現了匿名舉報孫世饕的材料,又因為舉報內容查無實據,加上該副縣長也有搬到孫世饕,自己上位的意圖,最終紀檢部門終止了對孫世饕的暗查。
副縣長死後月餘,組織上宣布孫世饕擔任縣長,隨後,人大表決,自然是高票通過。
孫世饕再沒有見周不陽,他不能再見;不再見麵,此前的見麵聊天純屬偶遇閒聊,若再見麵,那就說不清楚了。
雖不再見麵,但他心裡還是記住了周不陽,對周不陽有一份感激,還有幾分懼怕,畢竟副縣長自殺前後,周不陽在幫自己“除掉怨氣”,周不陽究竟有多大“能耐”?摸不透!
七
關於我的擬任科長的公示發出十五天後,正式的任命文件下發了,一切算是塵埃落定。
公示期間,風平浪靜,原本擔心徐祚昌會作祟,結果也是我多心了。關於當眾打人的事情,我已私下跟於焅宕做了和解,當然,局裡分管後勤的領導事先是找了他的。不管於焅宕是怎樣的無賴,頂頭上司的麵子他不敢不給,加上我這個極有可能當個小領導的人親自找他和解,他也就順水推舟,此事罷了。
公示之前,有消息從局辦傳出來,於焅宕被打一事,係有前因,涉及當事人之間的一些誤解,互有不是,且雙方已經和解,此事,局裡不介入。
風暴來得猝不及防,去得出人意料;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我知道該感激誰,感謝張九五局長,更感謝白鳳來部長。
徐祚昌國慶節後擬調市旅遊公司,得知消息後,我專門給他餞行。
平心而論,若無利益的衝突,我們之間相處是不會有問題的,雖難以成為好友,但至少不會敵對;既然沒有直接撕破臉皮,大家還是假裝什麼也沒發生,借一杯酒修補一下關係,符合雙方的利益,甚好!
所以說,酒,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工具,要用好。要讓對方吐真言、露真情,與你親近;但在稱兄道弟、肝膽相照,努力去營造熱絡氛圍時,自己還要保持清醒,張弛有度,收發自如。
這一點,跟孫世饕縣長相比,我恐難望其項背。
飯局約在周六晚上,我提前在徐祚昌住的小區附近的雲心閣餐廳訂了包間,說好兩家人參加,共六口。
徐祚昌的電話提前一天打給了我。
“潤炎,抱歉,哥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也成了“哥們”了。
“明晚吃飯的事,有點變動,我姨父今晚到,明天我怕要陪他辦事。臨時告訴我,有點措手不及了。你看?”
徐祚昌語氣很真誠,而且我覺得他也的確沒有理由撒謊。
“噢噢,哥們,沒事,我們推幾天唄!”我趕緊說。
“嗯……,要不我問問,看他明晚有沒有其他的安排,若沒彆的事,我們一起坐坐?”
徐祚昌這麼一說,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按理說,知道他姨父來,我應該先提出一起吃飯;但是,一來,孫世饕是我們那裡的父母官,我們地位懸殊,又不熟悉,不敢唐突;二來,即使請人家吃飯,也應該是專門安排,才顯得誠意滿滿,顯得尊重有加,臨時“湊局”請人,很失禮!
“祚昌,孫縣長若是能來,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我有點歉意,又有點想表達自己的熱情。
“你等等,我打電話問他一下”。
徐祚昌的回複很快,也就是用了十分鐘的樣子。
“潤炎,明晚一起吧!我姨夫說,你是咱村最有出息的,一起吃頓飯,很高興!”
“哥們,算了吧,我有啥出息?明天見!哎……,孫縣長過來的話,那麼,我就不帶家屬了。”
徐祚昌跟我同齡,可以隨意;但我跟孫世饕不能太隨意。
“嗯,也是,我也不帶老婆孩子了,就咱仨。”
徐也是個懂人情世故的人,我獨自去,他自然也就不帶家屬了。
“孫縣長帶司機了嗎?” 我又問了一句。
“他不是出公差,沒帶司機。”
“好的,好的……”
這幾年,地方上的領導還是謹慎了許多,非公出門,帶司機不合規,更有諸多的不便。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了一小時到。
雲心閣餐廳,緊鄰湖邊,風景獨好,菜價適中。
餐廳包間設在二樓,八個包間均以“雲”字命名。
我提前一周訂的“雲想”。
時節剛過中秋,這裡最適合看雲彩。
小時候,我就喜歡看雲。村周圍都是山,我們老家,從地理學上講,屬丘陵地帶,故而四周雖是綿延起伏,但沒有高聳入雲之處。
雲好看,尤其是八月天,你能看到飛鳥走獸,看到龍吟虎嘯,看到許許多多你想看的,不想看的形態、景物。至於哪些是想看的,哪些又是不想看的,全在當時的心境。
那時候,我喜歡躺在院子裡,若是秋風不涼,陽光不烈的話。看著頭上的一片天,被四周的山和山上的樹木圍繞,像極了一個碩大的鏡子,鏡框墨綠,鏡中演繹著許多畫麵,講述著多少故事。雲從鏡框一邊飄過來,緩緩地移動,留出足夠的時間,讓人端詳,讓人想象,最後又隱入鏡框的另一邊,消失了……;跟在後麵的是另一幅畫麵,另一個景象,另一段故事。
故事講述了什麼?這世上,沒有兩個人能看出同一個內容。
那些年,我在看天上的船,我在等船。
看著一艘艘形態迥異的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等著屬於我的船,這船從山外駛進來,載上我,載上我的母親,跨過對麵的山脊,帶我們去遠方,隻把父親一人留在村裡。
吃個飯而已,竟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或許是想家了,說來也有八、九年沒回去了。
其實,看雲不光在山裡,湖邊也是好去處,就像這個地方,抬頭是雲,俯首看影,若那水麵足夠寬闊,便是水天一色,渾然一體,亦雲亦影……
酒,我是自帶的。雖是私宴,但有孫世饕在,還是要稍稍注意一些,要妥當、妥帖,既不要給人找麻煩,又不能失了禮。
嶽父不飲酒,偶有親朋往來,帶幾瓶好酒,便都放到了儲藏室,這樣一來,倒也存了不少;我挑了兩瓶“四特”,蓮花瓶的,瓶蓋外麵鏽跡斑斑,當年幾塊錢的東西,現在卻是難得的妙品;我說的“當年”是93年,所以也算是老酒了。
點好菜,準備停當,下樓。
在靠近門口的一角坐下,透過落地窗,看著外麵過往行人。
徐祚昌的身影出現了,旁邊的人,不用說,是孫世饕,那走路的姿態,那氣場,自然是他了。
我快步走出大門,迎了上去。
“您好,孫縣長。我是趙潤炎。”
“潤炎啊,我都認不出來了!也是,我上次見你,你還在上高中,有十好幾年了吧?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啦!”
孫世饕伸過來的手,綿軟,但有力度。這握手的力度剛剛好,大一點會叫人覺得過於強勢,小一點就會叫人覺得怯弱;這是有熱情、有誠意、有威嚴的握手,這是經過無數次曆練以後收發自如的力度。
“是啊,孫縣長,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您,您變化不大。”
我認真地、恰當地恭維著。十多年過去,人自然會老了許多,但孫世饕的確尚顯年輕。
徐祚昌在旁邊笑了笑。
“我姨夫一直說你是咱村裡的才俊,有前途。”
“祚昌,縣長那是誇我呢,我比你差遠了,不過,有機會我們還是要多跟縣長學習。”
大家一邊打著哈哈,也就進了餐廳,上了樓。
包間“雲想”能坐六人,一整麵落地窗對著湖麵,敞亮。夕陽將儘,幾隻野鴨在餘暉下漂浮、遊蕩,那份自在,那份悠閒,叫人羨慕。雖然我知道,這自在是明麵上的,這貌似的悠閒是水底下不停的掙紮換得的。
說來,這世上,哪有憑空的自在、悠閒。
孫世饕在正座就位,我跟徐祚昌分左右,一張六人台稍顯得有點空。
包間的側牆上,一幅水墨:河邊垂柳,遠山背景,上有浮雲,書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我不懂書畫,但感覺構圖、筆法略顯幼稚,意境也不對。
我看到,孫世饕也掃了幾眼。
這場飯局,孫世饕前後隻呆了半個小時,飲酒三小杯。
“潤炎啊,我要提前離開,七點鐘要去看一個老朋友,抱歉了。”
我的大腦快速轉動,想不出孫世饕今天為什麼來,又為什麼匆忙離開,不明就裡。我努力地想,是否有失禮的地方?
看著我有些不知所措,孫世饕一笑。
“本來就約了今晚看一個朋友,後來我看看時間,不衝突,就先過來。你是後起之秀啊,你跟祚昌都是一個村出來的,以後還要互相幫助。”
“那是當然。”
我趕忙說,徐祚昌也點點頭。
“潤炎好久沒回家了吧?抽空回家看看,見了你爸,替我問好。上次在石峽鎮我堂弟那裡碰巧遇見,還一起吃了個飯。”
孫世饕停頓了一下。
“同村,但也很少碰到一起,我們東扯西扯,雖然說的個啥,大家一轉眼就忘了,可還是挺開心。”
孫世饕笑了笑。
“我一直挺惦記著他。給你爸帶個話,他要有啥需要,就直接聯係我。噢,他沒我電話……,可以聯係石峽鎮我堂弟,他們熟。”
縣長滿是關切,又若有所思。
“好,好,謝謝縣長,我一定帶到。”
孫世饕的話,叫我一頭霧水。
“我先走,你們倆接著聊,下麵有車來接我。”
孫世饕站起身,目光停在側牆的字畫上。
“ ‘雲想’,這包間名字起得好啊!‘雲想衣裳花想容’……”
孫縣長停頓了一下,似有感慨。
“想……,雲想,花也想……,人更想……;想得越多,就越累、越傷神!順其自然最好。”
孫世饕目光有些迷離,這迷離的目光似乎又帶出了一些難得的真實情感,或是感悟吧。
“你們兩個都是體製內的,好好乾,順其自然;想得少,其實最好,該你的,跑不掉,不該你的,瞎想也來不了!”
顯然,孫世饕對出自李白《清平調》裡的這兩句,理解錯了;此“雲想”非彼“雲想”。嗬嗬。
官員有時附庸一下風雅,倒也常見,但就怕“玩漏了”;今晚孫世饕卻並非如此,雖是解讀有誤,但也難得真情流露。
送走孫世饕,徐祚昌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最近怎麼了,老是發感慨。”
接下來,我和徐祚昌才算正式開喝。
那天,酒喝得比較輕鬆、隨意,也是多了,也是醉了。
徐祚昌去了市旅遊公司,國企,辦公室主任,據說是奔著副總去的,他姨父運作的。挺好!
八
跟孫世饕的見麵,勾起了我回家看看的念頭。
這些年雖然沒回村裡,但母親每年都會來看我,電話則是每周通一次,家裡的事情還是都清楚的。
每次母親打電話的時候,我能明顯地感覺到父親就在旁邊聽著,有時他會跟母親說幾句,讓她叮囑我的話,但最終這些年跟父親還是沒見麵、沒直接通話。
時間會改變人的很多想法,畢竟這個秋天過去,我也到了而立之年,尤其,伴隨著我兒子的出生、長大,心裡跟父親的那層隔膜也在慢慢消退。
周末還是回去看看吧!
這念頭一來,就覺得心裡“咯噔”了一下,是心臟劇烈地收縮,然後短暫停頓,繼而一切如常。
早搏?在妻子的熏陶下,我也漸漸有了一點醫學常識。
早搏不是什麼病,不過這好像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想家了?
機關的工作,一如既往地瑣碎、繁雜;人,一如既往地忙碌著瑣碎、繁雜的工作,工作又一如既往地叫人忙碌卻毫無成就感。
周三本來說好去嶽父家吃飯,臨下班的時候,局辦公室來電:張局長明天下午要去省裡彙報工作,關於市文化旅遊係統信息化平台發展規劃的報告,需要我今晚給出。還好,數據、方案都是現成的,提煉一下,組織好文字即可。
寫稿子不費勁,就是耗時間,報告發到局辦郵箱時,已近晚十點。
辦公樓裡,隻有幾個房間還亮著燈。伴隨著我的腳步聲,五樓走廊裡的燈,一盞盞地接續亮起,又在我身後一一熄滅;猛然間想起嶽父退休的那個夜晚,這世界仿佛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死循環。
我摁了電梯的下行健。
“砰咚”心臟突然早搏了一下,也是累了!
一片寂靜中,“嘎啦啦……”的聲響從電梯井裡傳出來,這在白天是聽不到的,絞盤旋轉拉動鋼絲繩的聲音顯得有點刺耳,叫人不舒服。就是這樣,很多的不舒服是在周圍安靜下來,自己也安穩下來的時候,才能被感覺到,所以,太安靜、太安穩,也不是啥好事。
“嗡,嗡……”,兜裡的手機振動起來,是母親的電話。
“炎兒,還沒睡吧?在乾啥呢?”
知道母親睡得早,這時候打電話,叫我心頭一緊。
“還沒到家,加班剛結束,在等電梯……”
“叫他彆進電梯,那個……,一進去就沒信號了。”
那頭是父親,在母親身邊聲音很大地喊了一句。
我知道母親開了免提,其實每次打電話,都這樣。
“我聽見了,我走樓梯。媽,咋啦?這麼晚有啥事?”
轉身走向樓梯間的時候,我聽到了電梯門開合的聲音,“咣,咣當……”,是打開又合上,又打開,又合上……,其實,這整座樓翻新改造時,全部電器都換了一遍,這才幾年?
樓梯間在走廊的頭上,離我辦公室最遠,三樓以上辦公的,平時都少走。
電話那頭沒有說話,隻有聽筒裡傳來的輕微的呼吸聲,這聲音和這放平了的煙囪一樣的走廊裡的腳步聲在耳邊混響,這混響好生奇怪!
“媽,怎麼了?“
我是真的有點著急了。
“你把電話給我,你拿著又不說話,乾啥啊?”
那邊,母親在從父親手裡搶電話。
“炎兒,這麼晚打電話把你嚇著了吧?沒啥事,你爸也不知道犯什麼病,非得讓我給你打電話,問問你在乾啥。閒的!”
母親有點生氣地說。
我知道,父親說什麼,母親還是聽的,多少年來,家裡大事還是父親做主。
“媽,前些天你說爸爸身上不舒服,現在咋樣了?”
“拉肚子,人都虛了,躺了四五天,今天剛好些,沒事了。”
接著母親的話,聽筒裡傳來了父親的嚷嚷聲,“你跟孩子說這個乾啥?我都好了。”
“噢,這樣,我周末回去看看……”
“你彆來,說好了,你彆回來。”
那邊是父親,猶疑、顫抖的聲音。
我眼前又出現了那年暑假離開家的情景,“你彆回來……”
很奇怪,我現在居然不再反感我的父親。
“好吧,好吧,聽你們的。” 我敷衍著。
電話打了十幾分鐘,又跟母親聊了半天兒子的事,這也是他們的牽掛。走出局大門,到了對麵的停車場,結束了通話。
周末還是要回去看看!
第二天上班時,等電梯的人遠比平時多,有部電梯停運了。
“昨晚,摔了一部電梯,轎廂都癟了,幸好沒傷著人”。
人們在嘀咕。
“我的個天爺爺!幸好!” 我心裡默念了一句。
九
去年我們縣通了高鐵,省城到縣城隻須一小時十分。
周六上午帶孩子去了嶽父家,午飯後便直奔車站。
始發車上,人不多,車廂顯得空蕩,通常經過三站,到我們縣城後,人才會坐滿。
列車像一條巨大的蟒蛇的精靈,穿行在北方的丘陵間,風馳電掣。兩三百公裡的時速下,臨近鐵路兩側的景和物,就像被一隻巨手拉動的長軸畫卷,斜刺裡闖進眼簾,叫人眼花繚亂;隻有遠處的山脊,如田間勞作的耕牛的背,依舊是緩緩移動、起伏……
出門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淅淅瀝瀝。雨滴打在車窗上,留下一條條粗細不等的水線,蜿蜒、橫臥著,貼附在玻璃上,像透明的蚯蚓,蠕動……,跌落……,再附上來,再向後跌落下去。
我腦子裡不禁冒出一句:秋風秋雨愁煞人啊!
高鐵站建在縣城的邊上,從距離上看,更臨近我們村所在的鎮。
這曾經荒涼的地段,如今也隨著車站帶來的人流而熱鬨起來。
走出車站的時候,有那麼一瞬,我恍若不知身在何處,這是一個應該熟悉,卻真正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這是一種錯覺,還是車站的景物誤導了我,畢竟,我們的高鐵站修建得全都高端、大氣、上檔次,隻是,“長得”雷同,不看站名,不知此地是何方。
鄉下的路不比城裡,尤其是下了雨,車開得就更費勁,到鎮上時,已快五點。
司機是個二十出頭的靦腆大男孩,新買不久的車濺滿了泥水,不免有些心疼。
“哥,我把你放在鎮上的車站,那裡有車路過你們村,下了雨,我技術不行,山路有點懸,行嗎?”
我不想難為他,有公交坐,再說這裡離我們村也不算遠了。
下車。
我們縣以及相鄰方圓百裡的區域,均屬丘陵地帶,按照百科全書的解釋,所謂丘陵即地表形態起伏和緩,絕對高度在500米以內 ,相對高度不超過200米,由各種岩類組成的坡麵組合體。
簡單地說,這裡石頭多,花崗岩、石灰岩、砂岩;地名也多帶“石”字;比如,我鎮叫“馬石鎮”,相鄰的是“青石關”,再遠一點就是鄰縣的“石峽鎮”了。
馬石鎮這一片,多是石灰岩和砂岩的山丘,石灰岩俗稱青石,硬度適中,便於雕鑿、打磨,適合製作石人、石馬;青石也是以前普通人家蓋房用的地基材料,砂岩則因為易於風化,隻有窮人蓋房才用到。當年,周家在鎮上的大宅子,地基則是清一色的來自幾十裡地以外的石峽鎮的花崗岩,畢竟花崗岩的硬度要遠高於青石。
我下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天上半陰半晴,太陽隱在山邊一片雲彩的後麵,即將退去。馬石鎮的雨下得不大,地皮濕而已,道路並不泥濘。
長途汽車站,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確切地說,是個下沉式的小廣場。廣場的周邊由青石砌成,兩條坡道供車輛進出,乘客則走台階出入。外麵一圈是人行道,路邊一棵棵的楊樹圍繞著廣場;已近落葉季節,枝頭尚未稀疏,隻待一場秋風掃過,滿樹凋零,繁華便化作泥土,融進這片土地;兩顆銀杏散落在這片楊樹中,相隔數十米,遙遙相對,彼此陪伴著,樹冠金黃、華貴,在這樣一個雨後的黃昏,那金黃就顯得異常的亮,仿佛是它們的光華在勉強地照亮著這個廣場,這個鎮。
整體上,這裡與我當年在省城讀書往返路過時的景象相似。
相似,即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是乘車的人穿著整潔多了;其次是車,記得上一次看到的,還是破舊的中巴,車老板使勁地把人往車裡塞,都是私車,給了交運管理站份子錢以後,自然也是多掙一點算一點;現在,除了官方運營的大巴以外,仍有私營的中巴,不過車都很新,且一人一座,不得超載。
我走過一棵棵的楊樹,目標是樹冠更大一點的那棵銀杏,傍邊就是廣場的台階。
“去石峽的最後一班車,五點發車,離發車還有五分鐘,請乘客們儘快上車。”
廣播響起。
到石峽鎮的車路過我們村,這也是鎮上發出的唯一的在石馬村,也就是我們村經停的遠郊、長途車。
石馬村在一個山坳裡,盤山公路要在山上繞幾圈,才能到村旁,然後又要費勁地盤過另一座山以後,接下來的路才會平坦。
其實,從鎮上到石馬村有一條小路,經過青石關,從周家峪穿山而過,不過三、四公裡而已。這周家峪是我們祖上開的采石場,曆經百年,在石灰岩斷層上生生開出的一條道,人畜均能走,以前的大車也可進出,但現在的汽車走不了。
其實,若非特殊原因,村裡人一般不坐去石峽鎮的客車,走周家峪,騎車,即使是步行也不比客車慢多少。
畢竟多年沒有回來,不知這條小路有沒有變化,而且天將傍黑,恐怕還是坐車妥當。
我走到了銀杏樹下,看到台階下的中巴上已沒有幾個空座,車發動起來,或許是天氣的原因,司機也想儘快完成這趟行程。
莫名地,心裡一陣發緊,又一次早搏。
“嗡嗡……”,有電話進來。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媽”,就在我拇指按向接聽鍵的一瞬間,屏幕熄滅,看起來是電池故障,新換的手機,不應該的!
反複開機,均無反應。
算了,反正一會兒就到家。
上次通話,父親不讓我回來,故而也就沒有告訴他們我回家。不知道反而是好的,不然,這樣的天氣,我在路上,母親會擔心。
山區的天,變得快,幾分鐘前還是半陰半晴的天空,一下子完全陰沉起來,像飽蘸濃墨的畫筆,投進裝滿清水的洗缸:一團團青色、黑色、濃淡不一的棉絮狀光影,便散開、交織、蔓延,又相互撕扯下了絲絲縷縷,飄撒到各處,隻留下了斑斑罅隙,讓天光掙紮著透出來。
又要下雨嗎?
我抬頭看看天空,準備上車,收回的目光,卻被一個瘦小的身影吸引住:對麵的銀杏樹下,父親匆匆走來。
即使再多年頭未見,父親的樣子,還是依然能認得出,一身青布衣杉,皂鞋白襪,今日看起來是乾淨又利落;父親腳步輕快,倒也少見,想必這幾年體質大有進步,前幾天的病應該也是好利索了。
“爸!” 八、九年沒回,今天,一聲“爸”竟然叫得也是自然,我自己都感到詫異。
“你回來了!”
父親平靜,沒有半點吃驚的樣子,似乎是專門來接我似的,但我的確沒跟他們說今天回來。
當然了,他能掐會算,他是周不陽啊!
“你咋來了?” 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還能乾啥?我來接你。”
就在說話的當口,“咣當”一聲,司機關上了車門,車往斜坡上開去,似乎這突然陰沉下來的天,讓他決定趕緊出發!
“哎……” 我想喊住司機。
“你看看,我這一來,你就趕不上了,那就不要上杆子嘍。”
父親居然嘿嘿地笑了。
“走幾步吧,又沒多遠”,父親抬頭看看天,陰暗,但不像蘊藏著多少雨水。
“這天,沒有雨了,就是陰,一個小時就到家了,也就是剛擦黑。正好路上跟你說說話。”
父親眼裡有些光,閃爍了一下。
“走吧”,沒等我回答,他已徑直往前走去。
……
十
從馬石鎮的西南出城,走路二十多分鐘就到了青石關。
青石關其實就是兩座山頭的夾縫,狹長,約有兩公裡。周家峪是青石關最窄的一段,過了周家峪,便是一片林子,小路穿過林而過,林子的儘頭就是石馬村村口的大場院了。
這條小路因為隻通石馬一個小村莊,非要道,加之有盤山公路從村邊通過,政府就一直沒有打算改造、拓寬。
走在這條路上,頗有曆史感,從我記事到現在,沒有什麼變化。我覺得,當年我爺爺帶著我父親從鎮上搬到村裡,沿途的草木,應與今天彆無二致。當今世界,有人類出沒又百年不變的地方,少之又少了。
父親一直走在前麵,從車站到青石關,腳步急促,似在趕時間,我不免有點氣喘籲籲。
看父親步履輕盈,衣袂飄飄,頗有一些道骨仙風之感,心中思忖:前些日子生病,是真是假啊?
我看了看表,不到五點半,天已放晴,再有半個小時就到家,天也不過剛剛擦黑。
“爸,慢點走,彆那麼急,時間還早呢。”
父親停了下來,我緊走幾步跟上去。
進了青石關,我在前,父親在後,保持著一米的距離;我覺得我們父子好像從來就沒親近過,小時候他躲著我,長大了,我遠離他,至今未變!
腳步慢下來,話也就多了。
“爸,你乾嘛要來接我啊?”
我不再問他是怎麼算準我回來,其實那天跟母親通話時,他就猜出我周末肯定會回來,僅此而已,哪有什麼神機妙算!
“我不接你,你路上出事咋辦?”
古稀的老爸,接而立之年的兒子回家,怕我路上摔跤嗎?哎,不為人父母,不懂父母心,不懂父母心,怎知父母恩啊!
同為人父的我,心裡一熱,這股熱氣再一次化開了我和父親的隔膜。
“其實,我是來跟你一起走走,說說話的。”
這話聽起來又讓我心中一顫,頓覺虧欠父親很多,單一項,多年未回,就傷了天理。
“我一直沒回來看你……” 我有些說不出口。
“彆說這個,是我不叫你回來,不是你不回來,今天回來,也……,也挺好。彆再提這個,過了今天,這些事就都過去了!孩子,你以後也彆瞎想,你沒有對不起你爸的,爸倒覺得虧了你。”
父親說得有點急切,語氣與以前大有不同。
歲月真能改變一個人?
歲月能改變人身上的一些東西,但改變不了全部,我覺得;隨著生命的老去,人身上原有的一些隱藏在深處的情感,會自然流露出來,這個我更相信。
過去的八、九年,我的經曆,父親其實都是知道的;母親知道,他就知道。
不過還是想親口對父親說。我知道,父親想聽,特彆想聽,就是想聽兒子說話,說什麼,並不是關鍵。
說來說去,說到了孫世饕。
“前幾天我在省城見到孫縣長了。”
“孫縣長?他找你有啥事嗎?”
“人家能有啥事找我?碰巧吃了個飯罷了”。
顯然父親高估了他的兒子。
“吃飯的時候,他說上次跟你聊過天,挺高興的,還讓我帶話,說謝謝你,有啥需要的,讓你找他。”
父親怔了一下,“他咋提這個事?我都沒跟外人說過。他讓你給我帶話?噢……,我今天才明白,他可能尋思我做了啥,但想錯了;我做了啥,他不知道;他尋思的,我也沒做,也不用謝我。”
父親的話叫人聽不明白。
說話間出了青石關,前麵,穿過樹林就到家了。
“到了‘回頭馬’了,快到家了。”
父親說的“回頭馬”,是青石關邊上的一片“林地”,因為這裡安放的石馬,都是馬頭往後看的,乾脆,大家把這個地方叫“回頭馬”了。
所謂的“林地”,並非樹林,“林”與“陵、塚、墓、墳”同義,都是埋葬逝者的地方,隻是各自又有些不同。
“陵”本意是大土堆,被引申為高大的墳墓,始於周朝,延續到後來,就成了帝王墳墓的專稱,對曆史有重大影響的當代人物,雖非帝王,墳墓也會稱作“陵”,再者,有容納眾多墳墓的地方,可叫“陵園”,但普通人墓地不能成為“陵”;“林”的由來,有說與孔子相關,聖人仙逝,葬而不起墳土,擔心後世祭拜不易找尋,孔子的弟子在聖人墳塋周圍撒種植樹,以作標記,多年以後,便成了林,“林地”便由此而來;”塚“則是過去有官職者的墳墓。
“回頭馬”是我們縣的一個典故,這背後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距今時間並不長,發生在清代同治年間:
此地有個員外,家財萬貫,說起來與當時的周家旗鼓相當;員外老來得子,自是對兒子百般寵愛、嬌慣,終養出一個叛逆之徒。最為可惡的是,此自終日逆父母之意而為,父母說東,一定往西,從來如此,直到氣得員外夫婦命將歸西。
大戶人家,墓地必定放置石馬,一來可在陰間遣用,而來保障後世興旺,石馬須昂首向前,才是吉祥之意;最讓員外擔心的是,怕逆子忤其所願。員外深知逆子品性,隻得正話反說:我死後,墓地一定要放上回頭之馬,切記,切記!員外夫婦死後,兒子思忖,自幼忤逆父母,現人已不在,也該順從一次了吧。於是,員外家的林地裡,每匹石馬皆俯首回望,不思前行。
走到這裡,我突然有一些感慨,“真是難為了這老員外,這爸爸當得也忒辛苦”。
“依我說,怪隻怪這當爸爸的,誰不疼兒子啊?得看咋疼。再說,你是個啥,就是啥吧;翻來覆去,不就把孩子弄糊塗了嗎?”
父親的意思是,當爸爸的,要始終如一,否則越弄越壞。
父親接著說,“啥事都依著孩子,準沒好;順著他,他小,不懂事理,要往火坑裡跳,你也不管?他要死,你也不拉著,不擋著?”
“炎兒,當爸的好不好,孩子大了就會明白,真為孩子好,當爸的就要想得明白,經得住,受得了!”
父親似乎在向我傳授為父之道。
說得好像都對,可也沒覺得你做的多好啊?
天,還是晴了。
最後的晚霞向山後隱隱而去,在經意與不經意間,山脊上的草木和林子裡那些高擎的樹冠被染成了橙色、金色,這美麗的光影快速退向天邊,整個山穀由下而上,一層層剝下金裝,樹木的枝丫連同上麵的葉子,也就恢複了本色,黯然迎合即將到來的夜晚;伴隨著最後一抹餘暉,林子上方縷縷氤氳飄向天際,那是太陽離去的方向。
穿過這片樹林,就到家了。
一路走來,儘是沙土地,林子裡也是;下過的雨,很快滲到地底下,並不沾衣濕履。
秋蟲最是知時節。在冬日到來之前,正努力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做生命最後的絕唱,抑或是宣泄憤懣與不平。
這不是個安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