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忽如遠行客 窟窿(2 / 2)

半生執妄 杯盞言醉 5563 字 10個月前

即便是五年未見,柳沐曦也對這位的性子了解得十分透徹。蘇拓懷平日裡可以同你嬉笑逗趣,但若真到了緊要關頭,他就是一位恪儘職守的嚴師。

這就是平定天下陰陽的大祭祀,他雖會有不為人知的跳脫一麵,但對自身所背負的使命與責任,絕不會含糊半分。

這也是蘇拓懷所一直教導他們的。

因此早在前來此地的路途上,柳沐曦做足了心理準備。此行充滿了未知,而雲星隱生的希望也極為渺茫。

何況,大祭祀號令已下,覆水難收。

“為師閉關修煉了短短幾年,一不留神,就發生了這麼多的大事啊。”麵前那望不見麵容的人淡淡地開口了,柳沐曦心頭依舊惴惴難安。

來了,他心道。

他不曾抬頭,但仍然鼓足勇氣,率先說道:“師尊,雲兒入魔一事屬實蹊蹺,仔細一推敲便漏洞百出……徒兒恐事情並非這般簡單,故而沒有第一時間就下令抓捕。”

蘇拓懷似是無聲一笑,道:“優柔寡斷可不適合你。我尚未提及此事,你便先開了口,這樣的果決,是怕為師責備你嗎?”

柳沐曦低著頭,一聲未吭。

蘇拓懷歎了一口氣,溫聲說道:“也不必說入魔一事有何疑點,星澤啊,我還不了解你的心思嗎?你天生有一顆仁心,星隱他又是你朝夕相伴十多年的弟弟,你不願見他出事,我自然是明白的。”

柳沐曦赫然抬頭,脫口而出道:“那您……”

話音未落,他便被被含著歉意與悲傷的目光噎回了咽喉裡。柳沐曦從未見過師尊露出這樣的事情,隻能直愣愣地迎上蘇拓懷那複雜的神情。

“星墨那孩子……喪事辦完了嗎?”蘇拓懷的嗓音依舊平淡如水,但波動著的眼瞳隱約可見端倪。

柳沐曦悶悶應聲,回道:“她最愛那片花田,我們便在後山為她立了碑。”

“如此便好。”蘇拓懷輕歎一聲,說道,“讓她好好安息吧。”

“星澤啊,你需明白,對於我們這些背負天命之人來說,永遠是‘公大於私,私不得解。’”蘇拓懷悵然道,“這都是命啊。”

那一刻,柳沐曦有些看不透蘇拓懷的神情。這位樣貌隻有凡人三十多歲,卻早已曆經百年滄桑的殉道者,終於在一切分崩離析之際,流露出一些罕見的脆弱。

柳沐曦閉了閉眼,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是……那是雲星隱啊。

少頃後,他緩慢地睜開了眼,顫聲道:“……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蘇拓懷苦笑搖頭,說道:“這叫為師如何同你說?”

柳沐曦的心終於沉到了穀底。

“身懷通靈者是對抗陰物最強的力量,而魔修隻能被這樣的天命之人所除,這是世世代代都逃不出的規律,沒有誰能真正打破它……”蘇拓懷說道這裡不禁頓了頓,他垂下淺綠的眸,說道,“我們一直在失去,但絕不會一無所有。”

柳沐曦心如刀絞。

“如今劫難降至,你我不過也是這水中的浮萍罷了。”蘇拓懷的眸中再辨不出一點思緒,他的聲音微冷,“無人可救星隱……很多事就是猝然而至,恍惚幾念間,便化作幾縷灰燼,風一吹,就散了。”

“入魔者難以自控,一旦失控,便是殺戮為上,滿身罪孽。”他補充道,“若你將星隱入魔一事的蹊蹺之處告知天下,你覺得那些因他而失去重要之人的人們,又會作何反應?”

柳沐曦聞言一愣。

人們在乎的從來不是真相,而是他真切的罪孽。

再不久便會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何等的悲哀。

柳沐曦在這春意裡,忽覺涼意從頭蔓延至腳踝,末了刺骨難安,滲入心頭。

“你說為師冷血也罷,無情也罷……世人尊我為大祭祀,將我說得神乎其神,說到底我也不過是血肉之軀,有血有肉,心不是不會痛。但這些大道……我若不去做,又有誰去做呢?”蘇拓懷仍在望著他,目光溫和,“星澤啊,你怪為師的殘忍嗎?”

雲外雀鳥倏然長鳴數聲,柳沐曦動了動唇正想要回答,卻驚覺自己早就眼眶濕潤,已然失語。

……

他置身在一片黑暗中。

挖去雙眼雖是衝動之舉,但雲星隱捫心自問,也絕沒有後悔二字。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

挖眼很疼,但疼不過看見那些被他所毀之人死不瞑目,他不會為這樣的失明而心生懼意。

如此也好,那些屍山血海,他不必再親眼看見。

“果真看不到了嗎?”“蘇宛辰”緩步從化不開的黑霧中走來,麵露戲謔,“你是自欺欺人,還是太過天真?它隻會日複一日在這裡重現,永遠地刻在你的心魔裡。挖掉雙眼隻是愚蠢之至,你更難逃避……”

“閉嘴。”雲星隱冷聲打斷她,“……現在你贏了,彆來煩我。”

“怕了?”它笑了起來,“你以為用符陣困住自己,將這裡的痕跡一並掩藏,就能夠躲開一切紛亂了嗎?”

那日之後,他便用邱莫展以前贈他的符咒在村子周圍布下了陣法。他無法動用靈力,自保也隻能依靠外物。若不是有在琉璃墜中儲藏物品的習慣,他一個剛剛瞎了的廢人,怕不是尚未完成夙願,就被修士追捕誅殺了。

這個符陣能維持的時間很短,隻消三日便會消散。起初第一天,他幾乎是寸步難行,被不明的障礙物絆倒了不知多少次。他隻能一點點在黑暗中摸索,一整日都在磕磕碰碰,被那所謂的心魔嘲笑了不知多久,時間被黑暗拉得無比的漫長。

他看不到日出破曉,望不著月上柳梢,竟隻能依著夜裡洶湧而來的魔氣辨認出是日是夜。

但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因為有魔氣的輔助,他沒花多長時間,便能做到無目行路了。

他適應了黑暗,融入了黑暗。

黑暗與他同行。

雲星隱回想著這幾日,心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他說道:“我從未想要逃避,我早就無處可逃。”

“我行將枯槁,一心求死。”

又有一些身影從濃稠的黑霧中浮現,白皓用兩個血洞凝視著他,嗓音還是那般稚嫩道:“那大哥哥,你為什麼還不死呀?”

雲星隱歪了歪腦袋,耳間的琉璃墜反常地閃著細碎的紫光,但沒人能夠看見。

他幾乎輕聲慢語,嘴角竟然勾起一點笑意,說道:“放心,很快就會去陪你們了。彆這麼著急,好嗎?”

他的語氣如同在輕哄,仿佛眼前的心魔不再是心魔,而真的是活生生的白皓。

既然擺脫不了這種扭曲,那就隻能比它更加扭曲了。

他絕不會讓自己就這樣瘋掉。

他將苟且,不問瘋魔。

那些影子層層疊疊說了很多,終於重新隱入霧中。

不必再和心魔勾心鬥角,雲星隱這才將自己蜷縮起來,瘦削憔悴的臉龐埋在膝上,喃喃自語道:“我好想你啊,子泠哥哥……”

簡陋的屋舍從未攔住過黑夜的寒風,直直吹向他單薄的身軀。

雲星隱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是那麼的孤獨。

恍惚間,他突然很想回到兒時那些更為寒冷的夜裡。

至少那時候,那具小小的身軀裡,還沒有舍棄了一切去惦念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