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忽如遠行客 窟窿(1 / 2)

半生執妄 杯盞言醉 5563 字 10個月前

感知複蘇的時候,他先聞到了血的味道。

當血色漸沉入煉獄,呻/吟著的斷壁殘垣恢複了岑寂。鴉聲由遠及近,寒透了那道矗立著的孤影。

發生了……什麼?

那道人影被徹骨的狂風吹亂了衣衫,墨色中飛濺起點滴暗沉的紅,如步入凋零的花瓣般墜落在了泥土上。

他還未看到更多的景象,就快被環繞在周身的腥臭味道熏到幾欲作嘔。

白姥姥……皓皓……陸伯伯……

雲星隱心底默念著那些熟悉的名字,他唇泛青白,麵色如紙,身形搖搖欲墜,目眥儘裂。

他張口欲言,發覺就連自己的喉間都是濃鬱的血腥氣。

他瞬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掌間的粘稠殘酷提醒著他的所作所為,那上麵混雜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他幾乎沒有勇氣低頭去看一眼。

事實再次無可辯駁地呈現在他眼前。

他屠儘了這個村子裡的所有人。

他不知有沒有人逃出生天,趁他瘋魔殺人時保住一條性命;不知那個人、或是那些人有沒有對外求救,將他描述成一個隻會吃人的怪物;不知師門有沒有得知他的行蹤,隨後帶著天下眾多修士趕來斬下他的首級。

但這些,大抵都無所謂了。

他墨色的眸子承載的本不該是深淵,如今卻充滿了空洞。他就像一具剛死去未多時的屍體,魂靈散去,徒留軀殼。

若說他是行屍走肉,也無可厚非。

他夢遊似的轉身回步,試圖在一堆屍骸中尋到那些熟悉的麵孔。不料才一回頭,便對上了孩童空無一物的血窟窿。

“我家皓皓啊,眼睛特彆水靈,鄰家那姑娘都看得欽羨。咱村裡的人,隻要一對上他的眼睛啊,心裡就柔軟得一塌糊塗,事事都想順著他。”

白姥姥的話音猶在他耳畔響起,雲星隱怔然望著白皓早已扭曲到變形的麵龐,隻覺渾身冷得麻木,就連血液也被凍結。

秋日的風吹在他裸露的皮膚上,是刺骨的。

他閉上眼,那雙純潔透亮的眼眸似還在眼前;可他再度醒神時,盯住自己的,仍是兩個黑黢黢的窟窿。

在白皓的屍體身後,是躺倒在地的白姥姥,她似乎是想將白皓護到身下,姿勢不太自然。

雲星隱幾乎立刻想象出了那時的場景。

她伸出手欲將孩童拉入懷中,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稚嫩的身軀被殘忍地刺開了雙目,血濺當場。

而悲痛尚未升起,死亡就降臨而至。

他們被怪物給殺死了。

而他就是那個怪物。

“這種東西……這種該死的東西……”雲星隱的淚水奪眶而出,他身上未愈的傷口儘數崩裂,迸發出的汩汩血流尤為可怖。可他像是不知道痛似的,隻是顫抖著說道,“為何會滿心殺戮……為何我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苦苦支撐了十日的心理防線至此全然崩塌,潰不成軍。

那少年跪坐在屍山血海前,漸漸淚如決堤,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哭聲號啕。

……

他行至衣冠塚,刨開一抔黃土。

冰涼的雙手將同樣冰涼的兩具軀體埋葬在此,四周一切寂靜無聲,唯有一個未亡人。

他花了一天一夜,將死去的村人全都安葬。

不然,他們死不瞑目的怨氣,一定會把他們變成陰物。

他不想再看見任何人變成像自己這樣的怪物了。

白皓同他說,是上一代魔作祟,殺死了白姥姥的爹娘,殺死了她唯一的至親。

而如今,他也殺死了她。

天道是個永世走不完的迷陣,困住了蒼生。

“白姥姥,我想你恨死我了吧,一定也後悔救了我。”他沒敢去碰那衣冠塚,隻敢望著它傾訴。

“我孑然在這荒蕪的土地上,血海深仇也無法用這條賤命去償還。而我選擇苟且,是還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待一切塵埃落定,我便親手將這一條命償還給你們。”

他動了動喉結,垂下眼眸,自嘲地笑道:“我猜你們不信我,可我沒什麼可以證明的法子,隻能用行動表明決心了。”

他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殺了那些他本想保護的人。

這比千刀萬剮更令他痛徹心扉。

於是他緩緩地、緩緩地,將仍然鮮紅的指尖探向自己的眼眶——

它刺入空洞,迸濺出一片溫熱。

他亦殺了他自己。

他這一生何其有幸,能夠遇到這些慈悲之人;他這一生又何其不幸,所有與他相遇的人,皆因他而難善終。

經脈被撕扯到斷裂,他卻虔誠地將之奉獻。

……

逢魔出世,定當誅之。

他們從未遇到過真正的魔修,雖不曾將師尊的教誨認作是危言聳聽,但對於這種虛無縹緲的使命,難免抱有一些漫不經心。

柳沐曦一直以為,天道賜予通靈者的使命,隻不過是去殺一個本就不該存活於世的惡鬼,它絕不無辜,隻會是滿手殺戮,視人命如草芥的無恥之徒。可短短須臾間,他便幡然醒悟,自己錯了,錯得徹底。

那竟不是什麼惡鬼,那是雲兒,是他看著長大、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的親人。

未艾樓算不上太高。五年前,大祭祀在此閉關,故而無人再出入此樓。柳沐曦踏上這熟悉又陌生的石階時,恍惚了許久。

物是人非,不過是幾百階石梯,他走得漫長似過了四季。

雖是一片天朗氣清,但柳沐曦卻是在其中窺出了醞釀多時的風雨。

他忽有些不敢踏足這個陌生之地,腳步也開始變得猶疑。

“星澤,既然來了,那便進來吧。”

忽然間,麵前那屋窗門大開,熟悉的語調回蕩在他耳邊。柳沐曦心神一震,強壓下心頭一絲忐忑,緩步邁入了樓中。

“拜見師尊,恭迎師尊出關。”他並未抬眸去看那人的神色,規矩地叩以一禮,爾後翻起衣袍,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