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你單槍匹馬闖到這裡,似乎有很強的執念。”柳沐雨觀察著雲星隱,遲疑地說道,“是因為……葉子泠嗎?”
雲星隱坐在他兒時常坐的那張椅子上,這張椅子於他而言已有些小了,但他難得從熟悉感中尋到了一絲安心,他不打算在柳沐雨麵前隱瞞這些,便大方地承認道:“是因為他,若不是想要護他周全,或許我早就堅持不到這裡了。”
恐怕才到半路,就被心魔吞噬殆儘了。
柳沐雨糾結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自小就聽你念叨他,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好。你為他奮不顧身那麼多回,又甘願冒著風險替他解毒,如今還在自身難保的境地下擔憂他的安危……你甚至都不知他會不會聽信眾人而誤解你,即便是被記仇也無所謂……你,真的隻把這當作是報恩嗎?”
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柳沐雨知道雲兒更是如此,但他對葉子泠……也太過執著了。
執著得讓人覺得不隻是報恩這般簡單。
雲星隱被她這段話說得一愣,他的心跳漸漸快得似擂鼓,卻仍故作淡定地問道:“什麼意思?這當然是……報恩。”
柳沐雨搖了搖頭,溫聲解釋道:“不,雲兒,不是的……這是愛。”
雲星隱被那簡單地一個字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張口想要否認些什麼,卻發覺自己似乎根本沒有反駁的念頭。
隱而未知的情感一朝被揭露在天地間,竟理所當然到讓人啞然失語。
“你愛著葉子泠,隻是你一直沒發現罷了。”柳沐雨篤定地說道。
他愛著葉子泠……?
或許是某一刻,或許是某一天,或許是在過往的點點滴滴中,又或許是在……十四年前的那個雪夜。
“沐雨姐,”他失神片刻,壓下胸膛裡翻湧著的酸澀,卻還是啞了嗓子,他隻是說道,“謝謝。”
至少在他死前,能悟徹這些年來的執念究竟是什麼。
柳沐雨哀傷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沒什麼好謝的。”
她有點兒後悔了,或許她不應該問的。
在生命的最後一天才明白這份感情,這不比愛而不知,更令人痛心嗎?
……
“雲星隱!”
劍刃劃破血肉的一念間,雲星隱恍惚聽到了夢裡夢外的那個熟悉聲音,那人驚慌大喊他的名字,不似平日裡那冷靜的模樣。
是幻覺嗎?是幻覺吧,他想。
是幻覺也無所謂了。
染血的唇邊勾起了一抹笑意,他費力地睜開眼,空洞間似乎真的看到那個人像天神一樣從天而降,再一次護在他的身前。
子泠哥哥……他無聲地張開顫抖的唇。
抱歉沒能來得及告訴你,我真的很愛你。
似乎有誰攬住了他無力癱倒的身軀,雲星隱嗆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意識逐漸迷離,叫他辨不出真假。
在被黑暗淹沒殆儘的最後一刻,他心想,這份心意隻有自己明了,或許也不算太壞。
好像……也沒那麼遺憾了。
……
雲星隱入魔至今,不過短短一月。
他曆經了幾日恬淡,幾日倉皇,幾日虛妄。
而到了最後一瞬間,他卻抵劍自刎,終入釋然。
……
刀劍落地的清脆聲響過後,萬籟俱寂。
“雲星隱你犯什麼傻!”葉子泠趕到時,隻來得及托住他倒下的身體。他聲音嘶啞,目眥儘裂。
原來猝不及防的失去是那麼撕心裂肺,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他蘇醒,他滅亡,輪回轉換,再難相見。
他的衣衫已被鮮血染透,黑色的布料變得更加暗沉。他隻是死死抱著懷中那具生氣漸失的身體,急惶道:“不……你不能死,阿隱,你醒醒啊……你不是魔身嗎?怎麼可能這麼容易死,這不過是把普通的劍罷了……你彆騙我了,阿隱……!”
他從來沒有那麼失控過,他自醒來起就未曾注意過儀容。烏發淩亂、麵色如紙,眼中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他的身形看上去是那麼的脆弱單薄,像是風一吹就要消散了似的。
他像是瘋了一般地用手掌去堵住雲星隱頸間的傷口,試圖將那汩汩的血流止住,可無論他怎麼努力,那些溫熱的液體還是順著他的指縫往外跑。
漸漸的他發現了,那傷口隱隱泛著微弱的白光,這是使用靈力造成的傷口……
葉子泠霎時間大腦一片空白,他瞪大了雙眼,眼睜睜看著那抹白光一點點冒出黑紫色的霧氣,最終化為魔氣。
隻有通靈者才能殺死魔,而雲星隱……殺死了他自己。
不,不……才不是這樣,分明是這些人殺死了他。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他見過他每一次的痛不欲生,對他痛苦的根源感同身受,他曾沉睡著的心臟總隨他的險境而緊張地跳動,也因那些貪婪虛偽的嘴臉而憤慨不止。
他恨透了這些扭曲的冠冕堂皇,恨透了那些虛假的罪名和指控。
眾人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還有些發懵,這時候終於回過神來,開始竊竊私語。
“雲星隱……死了?”
“咱們還沒立下大功一件呢,這魔頭怎的自己了結了……”
“我尚未親手報滅門之仇,他以為這樣以死謝罪就可以了嗎?!”
“這男子是誰,抱著那魔頭作甚?莫不也是一夥的……”
“雲星隱死不足惜,但看這下說不定是迷惑咱們呢,哪位道友上去確認一下他到底咽氣沒有?”
聽到這句話,葉子泠的眼神登時淩厲了起來,他一記眼刀掃向那人,像是要把他千刀萬剮。
那人被他充滿殺意的眼神駭得後退半步,訕訕道:“這、這人怎麼回事,我又沒說錯什麼……”
葉子泠動作輕柔地放下雲星隱,緩緩站直了身子。霜秋劍從他手中乍現,他手握劍柄,劍指前方,寒聲道:“你們誰若敢上前傷他半分,我絕不姑息。”
“道友這是何意,你真要徹底袒護這個魔頭嗎?”陳家家主陰沉著臉,他邊說著邊抽出了腰間的佩劍,義正言辭道,“這般執意護他,休怪吾等手下不留情麵。”
“我說了,”葉子泠淡漠地說道,“誰都不能靠近他。”
陳家家主當機立斷,一聲令下:“上!”
浩浩蕩蕩的討伐大軍蜂擁而上,葉子泠再難抑製心底的殺意,提起霜秋劍上前與眾人兵刃相接。
刀光劍影間,葉子泠已攔下數人的攻勢,他的理智殘存無幾,劍招在混亂中甩出數道寒光,一招一式皆是煞氣。他一劍橫掃開烏泱泱的人群,借力攬出一道劍花,劍刃蓄力收於鬢間,一道長虹即將擊中眼前一人的胸膛。
“嗚——”
忽然間,急雨般的簫聲以破竹之勢掃過整片混戰的區域,快而短促的音波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一些反應迅速的音修正想奏曲抵禦,卻猛然驚覺自己已經動彈不得。
柳沐雨持著碧簫站在之安觀前,她麵色冷凝,指尖靈活地在簫孔上跳動。
這位從來都不起眼的病弱女子,竟憑著一己之力控製住了在場所有修士的動作。
她似乎是累極了,略有些灰白的鬢角中流淌出晶瑩的汗珠,但她卻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但眾人未曾注意到這些,他們皆是駭然無比。
這是何等的精神力!
世人隻知柳族長女是個無用的病秧子,卻無人知曉她其實在音律上有著異於常人的天賦,隻是難以長時間施展罷了。
柳沐雨就這樣快步行至葉子泠麵前,爾後麵露歉意地劈向葉子泠的脖頸,硬生生將其打暈了過去。
葉子泠眼眸緩緩閉闔,他眼中滿是驚訝,霜秋劍掉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清鳴。
抱歉,柳沐雨心道,幸好你沒有道出自己的身份,不然我怕是保不住你。
心思電轉間,她吹奏的曲調突變,沒過一會兒,雲星隱的軀體仿若雲霧一般漂浮在了半空之中。
隻要再堅持一下……
柳沐雨好像在承受什麼蝕骨之痛,她慘白著臉,稍稍閉了閉眼睛,然後運起渾身的靈氣和意念將雲星隱送往三生池。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臉色幾近透明,卻仍堅持著吹奏。
快一點,再快一點啊……
她默念著、祈禱著,心中的焦慮快要凝成實質了。她的精神力實在消耗得太快,先前被樂曲所控的修士們已經能有所動作,紛紛有了細微的掙紮。
雲星隱的軀體飄到了三生池邊時,柳沐雨的七竅已經沁出了血紅,這是精神力即將耗儘的前兆。
已經有人打破了些許禁錮,試圖發出聲音來,他們看出了柳沐雨的意圖,大喊道:“快阻止這個妖女,她要將魔頭送至三生池複活!”
三生池有結界,即便他們窺不見柳族禁地的景象,卻可以用神識看清雲星隱從哪兒消失不見的。
“誰快去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