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灼燒著唇舌,葉子泠踉踉蹌蹌地朝前走了幾步,又抬手傾倒酒壇。
葉族侍衛亦步亦趨地跟在少主身後,既不敢靠得太近,又擔心少主不小心摔倒,於是隻能隔著稍遠的距離提心吊膽地保護。
眼見著又一口烈酒將要入腸,侍衛終於忍不住開口勸誡:“少主,彆再喝了,身體要緊。”
葉子泠理都沒理他,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
“少主……!”
“彆再……跟著我了。”葉子泠晃了晃腦袋,迷迷糊糊地說道。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消散酒氣,又含混道,“我沒事。”
侍衛難為極了,躊躇道:“可是……”
可是您都醉得快要昏倒了,他哽了哽,還是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
“我知道你們是我母親派來的,但前麵是我的私人……領域。”葉子泠磕磕絆絆地說完,頭也不回地朝林子深處走去。
侍衛急得滿頭大汗。
他也知皆空澗一直以來都是葉子泠的私人地盤,除了他本人之外,沒有葉綺寒的準許,族人斷不可進去擾了少主的修行。即使葉綺寒這回千叮嚀萬囑咐要看護好葉子泠,他也不敢不回稟便肆意闖進去。
侍衛在林子旁團團轉了半天,也不知哪根筋倏地心領神會了,終於明白少主此舉一石二鳥,能換自己一個清淨,也留有理由好讓他交差。
葉綺寒看似古板,但在這種事上,意外的好說話。
侍衛轉念一想,少主能有這樣清晰的思路,應是沒醉太多,他心下稍定,最終決定還是回去給族長稟報一下情況。
身後的尾巴終於甩掉了,葉子泠穿過楓林行至皆空澗,揉了揉昏沉的頭,心神總算放鬆了些許。
仰首傾酒,醇厚的酒香撲麵而來。他神思飄忽,隻想醉個痛快,醉個酣暢,好讓這噩夢般的日子短暫忘卻了去。平常人都不敢一口氣喝完的烈酒,他即使是飲得再狼狽,也未遲疑半分。
那酒壇不消片刻便見了底。
葉子泠不滿地晃了晃手中的佳釀,果真一滴不剩。他那雙好看的劍眉擰得死緊,到底是放棄般的將酒壇摔碎在了地上。
他酒量極好,也很少喝醉,若是說喝的爛醉如泥,那更是不曾有過,現在好像也是這樣。
他的思緒為何還在運轉?他的心頭為何仍被那人占據?
原來痛徹心扉時想要放肆的酩酊一場,對他來說也是癡妄嗎?
他惶惶然地望著皆空澗的一潭清池,耳邊的瀑布泉響都化作一片虛無的共鳴,震得他腦中隻餘空白。
“阿隱……”他茫然地望著池水良久,久到原先尚未泛上來的酒意終於洶湧而至,刺得他心口悶痛,眼前天旋地轉,不知今夕何夕。
朦朧間看到雲星隱的容顏自池中浮現,他的瞳孔赫然一縮,想都沒想便伸手去探。他從未醉成這般,這烈酒後勁巨大又迅疾,竟真的把他的神智燒得一乾二淨,也沒能察覺這池水中除了遊魚,本是空無一物。
他隻是懷著前所未有的歡喜,想將那個人拉回自己身邊——
池中的身影霎時化作漣漪,遊魚擺尾一動,打破了寂靜的水麵。可他動作太快,仍是一頭栽進了水裡,飛濺起一大片水花。
好在皆空澗的清泉水淺,本就堪及葉子泠的腰部,這下也隻是打濕了他全身。
葉子泠清醒了幾分,卻不願動彈。過了片刻,他麵無表情地往後倒去,就這般仰麵躺在了水裡。
滿頭銀白的青絲在水中如緞帶般飄動,方才被驚動的魚群悄然又遊了回來,似是被青絲逗弄。
記得那時候……他為了讓阿隱養傷,叫他泡了皆空澗的池水……
他蹙眉閉緊了雙眸,覺得雲星隱似乎還在身旁,看池魚嬉戲,看花鳥魚蟲,還會……看他。
腦海中再度閃過那雙黑檀似的烏眸,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總是專注的。明明那雙眼中倒映過很多東西,但唯獨自己是那麼的清晰。
葉子泠木然地望著蒼穹好半晌,慢慢蜷縮起了身子,終於忍不住泄出幾聲微弱的嗚咽。
他如願以償地醉了,可是這醉意讓他愈發脆弱,滿心滿眼都是與那個人的點點滴滴。他越是想,就越發現雲星隱對他的好,越是感覺到他的好,心裡就越難過。
他至此徹底崩潰,在這獨屬於他與他的無人之境,肝腸寸斷。
……
“情況怎麼樣了?”葉綺寒一目十行地快速閱覽著卷冊,麵無表情地問道。
侍衛不敢怠慢,隻得硬著頭皮說道:“少主他醉酒後,在皆空澗睡了一宿,回來之後就自發去了亂瓊閣,到現在也沒出來。”
葉族人凡是閉門思過,都會進入亂瓊閣。亂瓊閣是劍塚,靜氣凝神又顯得寂寥,除了曆代繼任者求劍外,無人會入內。
葉綺寒眉頭擰得更深了,她不悅道:“真是笑話,雲星隱走火入魔無惡不作,天下人都為他感到不齒。分明他自己都被差點毒害了,竟然還心係魔頭……縱然曾是師兄弟一場,如今也是恩斷義絕,有什麼可傷心的?”
她越想越氣,覺得自家兒子實在是太過優柔寡斷,還對一個已死的男人暗生情愫,頹喪成這副樣子。
她怎麼看得下去?
葉綺寒麵色愈發陰沉,她猛然站起身來,朝亂瓊閣的方向趕去。
……
誰知她怒氣衝衝地趕去,最後隻能緘默不語地回來。
自打那日親眼見著兒子的青絲成雪後,葉綺寒不再頻繁地進入亂瓊閣尋人了。大家都看得出來,她怒氣未消,但也少了些逼迫人的心思。
葉子泠的倔脾氣和她是一個模子裡麵刻出來的,想要葉子泠服軟,難如登天。
葉綺寒終是慢慢冷靜了下來,她深知此事不是一夕可解,姑且隻能由著葉子泠去。
左右那雲星隱已經自儘,說不定時間消磨幾下,葉子泠便也淡了這份感情。
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度過了好些天,葉綺寒沒等來兒子的屈服,卻等到了來登門拜訪兒子的柳沐曦。
葉綺寒心煩意亂,懶得和柳沐曦客套,一揮手就把人招呼到亂瓊閣去了。
……
小童推開大門,畢恭畢敬地說道:“少主,柳族長前來拜訪您,說是有要事相商。”
葉子泠在閣中枯坐許久,若不是聞言稍稍動了動腦袋,小童都擔心他是昏睡了過去。
不是他思慮過多,而是這些天葉子泠的精神狀態實在太差,常常鬱結發呆,或是喃喃自語,也甚少吃東西。這些大家都看在眼裡,難免為他的擔憂。
畢竟那麼多年來,從來沒見過自家少主黯然神傷到這等程度。
葉子泠多日未曾開口說話,嗓音沙啞地不像話:“讓他進來吧。”
小童應了聲,不多時,便帶著柳沐曦進了亂瓊閣。
柳沐曦看見他那銀白的發絲,眼底閃過了難掩的訝異,他皺了皺眉,卻並未多問什麼。
葉子泠轉過身來,眼下的青黑顯得他愈發憔悴,他疲憊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剛忙完阿姐和雲兒的喪事,時隔多日,聽聞你狀態仍是不好,便來看看。”
柳沐曦的臉色同樣很差,但和那日相比,倒是將自己拾掇得很好,至少未顯太多憔悴。
“他們……被葬在哪兒?”葉子泠靜默了半天,這才慢聲問道。
“我在阿姐最愛的那片荷花池邊給她立了碑,而雲兒……阿姐既然費儘心思將他送入三生池,那便讓他在那裡長眠吧。”柳沐曦語氣平淡,不帶一絲起伏。
人在經曆大悲大喜之後,便也有了幾分心如止水。
葉子泠空洞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道:“也好,這樣我也還能去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