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落願不知該鬆口氣還是彆的什麼,她微哽一瞬,答道:“那些謝族人說的,我碰巧聽到了而已。”
若說是半夜在彆人家房頂偷聽來的,恐怕她要解釋不清。
謝落願啊謝落願,你都開始對阿娘撒謊了嗎?她對自己暗歎一口氣。
“那以後就算聽到了那些話,也不要再胡思亂想了。”謝靈靜想拍拍她的腦袋,可手上太臟,又隻好作罷,柔聲說道,“不必在意阿娘的過往,阿娘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能讓我們家阿願平平安安長大。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違背族規,選擇與你一起生活。”
“阿娘除了你,什麼都沒有了。你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寶物。”
……
從那天起,縱然謝落願心中對阿娘的過去仍有諸多懷疑,但也不再向本人詢問。
謝秦一家未再來找過麻煩,母女倆雖依舊是千夫所指,但是她們早就習慣眾人的指責,日子也算變得風平浪靜了許多。
可謝靈靜的身體卻是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謝靈靜隻是時常咳嗽,她本就是謝族嬌生慣養的二小姐,被逐出族譜後風餐露宿,吃儘了苦頭,落下了病根。故而咳嗽這種小毛小病,謝落願並沒有太在意,隻是勸阿娘多加休息。直至有一日,她發現謝靈靜忽然咳了血。
謝落願心驚膽戰地給阿娘把了脈,才知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
這人居然瞞她這般久。
“是……是那日下山受的傷嗎?”她顫聲問道,“還是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謝靈靜默了默,心知瞞不住了。她歎息一聲,實話實說道:“早些年落下病根後,我的身體就未好轉過。那日下山,受的內傷遲遲無法痊愈,我不想讓你操心……這傷便一拖再拖,便成了如今這樣不可挽回的局麵。”
謝落願的眼眶漸漸濕潤,她搖著頭,啞聲道:“我不信……阿娘還這麼年輕,明明可以長命百歲的!”
“……就算沒有那回的傷,阿娘也撐不了太久的。”謝靈靜無奈地笑了笑,“那麼急切地教你修煉,教你術法,便是希望你能早日獨立起來,有能力保護好自己……隻是我也未曾料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早。”
……
謝落願想方設法尋了很多靈丹妙藥、獨門偏方,可謝靈靜的身體就像是一個無底洞,根本沒有任何起色。她原本還有氣力下山買菜,做點雜活,到後來竟隻能纏綿病榻,一舉一動都需謝落願的幫助。
謝落願驀地一陣心悸,手中提著的水桶脫手重重摔落在地。
她正不知所措時,裡屋傳來了阿娘虛弱的聲音:“阿願,過來……”
心中不祥的預感更甚,謝靈靜的呼喚她不能坐視不理,顧不上其他,她緊張地推開隔扇,便見著阿娘正望著自己。
她已然有了些許猜測,無聲行至榻邊,慢慢跪坐著靠下。
謝靈靜留戀般的端詳了她一會兒,氣若遊絲地開口道:“你這些天光忙著照顧我,臉都瘦了。你還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好好吃飯,不要將就……”
“阿娘,”謝落願輕聲打斷她,語氣沉悶,“你不要再說了。”
謝靈靜默然片刻,目光漸漸從謝落願身上移開,神遊般的說道:“謝靈安……是謝族的長女,我名義上的姐姐。我的爹娘早年間遲遲未有子嗣,正巧遇到了繈褓中的她,心覺有緣,便將她收作了養女。我出生的時候,是爹娘老來得子,謝族向來看重血緣,相比謝靈安,反而更對我寵愛有加。爹娘總叫她處處讓著我些,族中人亦是如此……從血緣上滋生的不平衡,自然會讓其中一方受到無端的委屈,我也是經曆了那些事以後,才知自己早早被她妒忌了。”
謝落願咬了咬牙,低聲道:“分明是她自己品性不端。”
謝靈靜低歎一聲,繼續幽然說道:“當年……謝邱二族聯姻,邱族族長邱浩年輕有為,這門婚事也是門當戶對。這件婚事由不得我,但我也從未有反對的心思。誰知大婚前夜,謝靈安她突然帶著一壇酒來我屋裡找我,說是姐妹一場,最後要見一麵。嗬,我信了她的話,與她共飲不消片刻,我就失去了意識。”
謝落願心頭一震,艱澀地追問道:“之後呢。”
“誰知我在昏迷中發生了什麼……咳咳!”謝靈靜說著,掩唇不住咳嗽了幾聲,啞聲說道,“我醒來時,衣不蔽體,狼狽不堪,不知自己被人帶到了什麼犄角旮旯裡。我被關在屋裡,那個地方隻有一個山野鄉夫,我猜他是得了什麼人的好處,每日虐待我、欺侮我……我一身靈力被封,最後隻好強行衝破桎梏,尋到機會逃了出來,四處打聽著回到東隅天。
那時我才知,因為我的失蹤,險些錯過吉時,謝靈安就提出了替嫁一說。而我回族之後,貞潔已破之事一看便知,族長痛心疾首卻暫時未怪罪於我,隻讓我說出真相。那樣的真相,毫無根據,即便有人信,也未必有用。未曾想到幾月後,我才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族長大怒之下,要求我打掉孩子,但本就被冠以‘逃婚’罪名,又失了貞潔的我早在風口浪尖……若是失去了這個孩子,我才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那個孩子便是你。”
謝落願神色怔忡。
“你執意要留下我……才被逐出了族嗎?”她垂下眸子,試圖緩和心頭的悶痛,“阿娘你不是一直不肯說嗎?怎麼忽然都告訴我了。”
為何要說呢?謝靈靜一愣。
許是死前才發現自己不甘心吧,許是覺得這一生都過得太蹉跎,細細想來,都可悲得讓人落忍。
“你本就是無辜的,我怎可忍心將你卷入這些紛爭……即便我沒能撐到等到你羽翼漸豐。”謝靈靜最終隻是這樣說著,又低低的咳了幾聲,“抱歉,和你說這些事是不是太沉重了。我本想著,你不該一輩子被悶在鼓裡,等到你及笄再告訴你真相的……但已經沒時間了。”
她已經等不到了。
謝落願鼻頭發酸,她抖著嗓子說道:“可是阿娘不也是無辜的嗎?為何他們、他們所有人都要這樣對你,這些又不是你選的!”
謝靈靜扯了扯嘴角,無奈笑道:“或許是我太好欺負了吧。”
“是阿娘你太善良了。”謝落願噙著淚說道。
“善良嗎……”謝靈靜疲憊地笑了笑,說道,“可是阿願……我有個很自私的想法,我不想你去尋仇。”
“為什麼?”謝落願愕然地脫口而出,旋即憤恨道,“她陷害了你,他們將你逐出了謝族,這些人昧著良心做事,分明都該死!”
“可是我說過了啊,”謝靈靜虛弱地搖了搖頭,感覺困意逐漸襲來,她勉強打起精神,說道,“我隻希望我們家阿願可以平平安安長大。況且這些前塵往事,本就不是你們這一輩該去背負的。”
“我樂意就行!”謝落願一把攥住她的手,激動道,“這是我自己想去報仇的,他們應該付出代價!”
“阿願,算阿娘最後求你,不要活在仇恨裡,那隻是我的人生,並不是你的。我已經虧欠你太多了,不想你再為此虧欠更多了。”謝靈靜的聲音越來越弱。
謝落願打了個激靈,急切地喚她:“阿娘,阿娘你醒醒……!”
謝靈靜卻隻顧著緊緊拉著她,喃喃道:“答應阿娘好嗎……答應我……”
謝落願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終於不堪重負地滴落在謝靈靜身上,她幾近崩潰地說道:“答應你,我答應你……!”
“那便好……”謝靈靜艱難地露出一個淺笑,“還有,我的紅傘,也交給你了……”
謝落願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最後的承諾。
春日裡的暖陽穿過窗欞灑在肩頭,可手心的那份溫度卻在漸漸流失,冷得她發顫。
阿娘終究是走了。
……
她雖答應了謝靈靜,可是仇恨這種東西,本就是蝕骨難消。
四歲的孩童埋葬了逝去的母親,執起那把喚作“驚蟄”的傘,踏上了新的路途。
遇到娟娘,計上心頭,循循善誘,將之化鬼,封印。
最後借刀殺人。
她本以為一切都會塵埃落定,一切都會回到正軌,而她報仇雪恨,重獲新生。
直至得知邱莫展因此入魔。
……
謝落願在靈位前慢慢睜開眼,她青絲如雪,滿鬢滄桑。
沙啞蒼老的嗓音響起,她似是自言自語道:“阿娘,其實你一直是對的。”
隻是……命運真的公平嗎?
她得不到答案了。
窗外綿綿的春雨仍在下著,謝落願站起身,執起了案上的筆墨。
事到如今,她仍有一些話,忍不住去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