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間,此處是文人墨客素愛歇息的落腳處,亦是浩如煙海的靜謐書鄉。
雨聲入簾,秋風颯爽,卷入書坊中泛起絲絲涼意,雲念君一目十行地掃過眼前的書格,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雲念君,那書也太難找了。”時瀧站在不遠處,合上了方才翻閱過的古籍,苦惱道,“我們都跑遍鋒芒大大小小不知凡幾的書坊了,什麼刻書都有,但大師兄要的那一本幾乎絕跡,我們這樣無異於大海撈針,怎麼也找不到啊。”
雲念君聞言眉頭都懶得皺一下,言簡意賅:“找就是了。”
葉子泠惦念這本書甚久,他就算把鋒芒的書坊翻個底朝天也要翻出來,鋒芒找不到,就找遍整個天下四大域,直至找到為止。
時瀧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周身那種“視死如歸”的決心,忽的打了個激靈,默默往後退了一小步。
他倏然感覺這人真是固執到可怕的地步,怪不得當年能孤注一擲,以命相搏。
時瀧不禁沉思,他自認做不到像雲念君那樣瘋狂。
或許這是被命運捉弄到穀底過的人方可參悟的道理?他胡思亂想起來。
“這裡也沒有。”外頭驟雨不歇,空氣中的沉悶如同潮湧,雲念君心頭鬱結難解,神色中也流露出些許煩躁。
時瀧是被葉勿憂遣出來幫忙的,自家內人的話不得不聽,縱然再不情願,也須陪著雲念君把古籍找出來。
他不自覺鼓了鼓腮幫子,嘟囔道:“這要找到猴年馬月啊……等你尋到的時候,說不定大師兄都用不上了。”
雲念君麵無表情地抬起手,在他毛茸茸的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記。
“哎我天,雲念君,君子動口不動手啊。”時瀧佯裝吃痛地捂著腦袋,搖頭後退,腦後的小辮肆意晃動著,仿佛是在替主人不忿。
雲念君理直氣壯道:“我是修士又不是君子,談何動口不動手。”
時瀧目瞪口呆,被這人的無恥震驚在了原地。
雲念君見他這呆滯模樣不由哂笑一聲,漫不經心道:“走了,去下一家書坊。”
他邁步欲走,誰料才剛轉身,眼前便出現了一摞堆疊得很高的古籍,他反應不及,與之撞了個滿懷。捧著書的姑娘手中力道一鬆,厚重的冊冊古籍如同轟然坍圮的高牆,接二連三地掉落到地上。
“啊,小姐,我早說讓我來拿了嘛!”那姑娘身後的丫鬟見狀一驚,旋即後悔又懊惱地喊道。
她的主子卻沒她那般慌亂,隻是愕然一瞬,隨後便平靜下來,對著雲念君歉意地施以一禮:“小女子被古籍阻礙了視線,未看清前方的路,不慎衝撞了公子,還望莫怪。”
這姑娘抬眼時,雲念君看清了她的模樣。柳眉似彎月,一雙墨黑的星眸中宛若流光溢彩,含著琉璃般的剔透。她的左眼眼瞼處墜著一顆淚痣,卻不露哀愁,儘顯靈動。
“不不不,是我沒察覺到身後的動靜,若說道歉,也該由我來才是。”雲念君見著她的眉眼,心中莫名有種熟悉感,受寵若驚地說道。
那丫鬟亦是忿忿不平道:“就是啊小姐,分明是這位公子自己走路不小心。”
姑娘聞言睨她一眼,語氣輕柔卻不容置喙,“你若是早些提醒我,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丫鬟無可辯駁,委屈得撇撇嘴不說話了,但雲念君卻是不好意思起來了,他乾脆施法捏了個口訣,那些散落一地得古籍輕若鴻毛般緩緩飄起,自行疊成一摞,落回對方懷裡。
那姑娘一愣,爾後眸光一亮:“閣下莫不是位道長?好生有趣的術法。”
雲念君往日皆是待在葉子泠身邊才被認作是修士,光憑這一襲紋蓮白裳,宛若尋常公子。
也難怪這位姑娘見到術法後方才驚覺。
雲念君笑了笑,說道:“隻是些雕蟲小技罷了。”
話音剛落,旁邊隻顧看戲,沉默良久的時瀧戳了戳他,提醒道:“喂,我們還要趕往下一家書坊呢。”
雲念君這才憶起正事,便要告辭,卻聽那姑娘問道:“二位道長是在尋什麼書嗎?小女子先前見你們在此處尋覓甚久,仍舊愁眉不展,莫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
雲念君見她敏銳,也就隨口應道:“實不相瞞,我們正在尋一本失傳已久的古籍。”
“敢問那古籍叫什麼名字?”
雲念君便報了個書名。
“很偏門吧?”他無奈道,“我們將鋒芒的書坊都翻了個底朝天了,仍未尋到它的蹤跡。”
誰知那姑娘身後的丫鬟聽了,驚訝地同她小聲嘀咕:“小姐,這書名略感耳熟啊?前些天穆姑娘尋來的孤本,好像就叫這名。”
雲念君和時瀧耳朵尖,聽了個一清二楚,還未等那姑娘作答,雲念君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識追問道:“此話當真?請問姑娘可否借此書來一觀?”
語罷,他也覺得自己太激動了,連忙找補道:“若是姑娘肯借這書,若是今後遇上什麼困難,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時瀧聞言麵色微妙又複雜地望向他。
“道長言重了,古籍雖是孤本,可它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所蘊含的為人道理能否被世人所參悟。既然此書於我無用,更應留給需要它的人才是。”她淺笑搖頭,“隻是以防此書失傳於後世,還請道長先容我回去謄抄一本。”
“姑娘言之有理,在下讚同這個約定。”尋找多時的古籍有了線索,雲念君反而不急了,“隻是恕我冒昧,姑娘何時能謄抄完此書,我們又該上哪去取書?”
她沉吟一瞬,說道:“小女子姓‘皖’,單字名塵,是家中長女。道長即是尋書心切,皖塵今夜便將那古籍謄抄下來,二位明日來我們府上取,如此可好?”
雲念君和時瀧卻是如遭雷擊,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道長?”皖塵見他們狀似靈魂出竅,不由擔憂地喚了一聲。
雲念君這才回神:“抱歉,皖姑娘,是在下失態了。”
他不著痕跡地瞥了小師弟一眼,果不其然,這小子看上去比他還要失魂落魄。
皖塵心知他們這般反應不對勁,可這般淺顯的交情她不便多問,也就輕描淡寫地就此揭過:“那麼道長翌日來皖府做做客?”
雲念君連聲應好。
皖塵溫和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那小女子就先告辭了。二位道長,明日皖府再會。”
“明日見。”
“小龍……”雲念君揮手送彆皖塵,語氣忐忑又茫然,“你說會是她嗎?”
皖塵,宛辰。
同音不同字。
“我不知道,”時瀧的神色亦是恍惚,他垂眸,低聲說道,“她的眉眼、性格皆與她相像。”
但茫茫人海,芸芸眾生,類似蘇宛辰的轉世的人不少,這位姑娘縱然像極了三師姐,也令他一時躊躇,捉摸不定。
“皖氏是遠近聞名的書香門第……這也算是尋常人家,一生命途七平八穩,與斬妖除魔之路無半分瓜葛……她還有雙清澈的明眸。”雲念君喃喃道,“若真是她,那前世苦求之事,皆已得償所願。”
隻是……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
翌日,雲念君和時瀧帶著滿腔五味雜陳踏入了皖府的大門。
門童一早得了吩咐,見到兩人的裝束便知是小姐的貴客到了,畢恭畢敬道:“小姐在堂屋恭候二位道長多時了,請隨我來。”
雲念君穿過垂花門時稍稍往一旁的抄手遊廊瞄了幾眼,不同於葉族的紅楓漫天,皖府裡種滿了嬌豔欲滴的木槿花,在秋日裡有種彆樣的風味。
“我原以為這花在蓮藏種得更多些,在府中種滿木槿花,放眼整個鋒芒,也是稀奇。”他忍不住說道。
門童笑了幾聲,說道:“小姐最愛的其實是芙蕖,隻可惜芙蕖隻能在蓮藏生存,氣候有異,便退而求其次,種了這木槿花。”
“很適合她的花。”時瀧輕聲說道。
雲念君靜默半晌,未作評價。
“二位道長,就是這裡了。”
雲念君抬頭,望見皖塵坐於上首,身後牆麵上貼著一副墨跡蒼勁有力的對聯——“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
皖塵見客人來了,連忙喚人上茶,隨後說道:“二位道長莫要客氣,請坐。”
“昨日走得太急,還未請教道長的尊姓大名,實在是皖塵失禮了。”
“在下雲念君,”雲念君被她說得莫名拘謹,不由正襟危坐,指了指時瀧道,“這位是我的師弟,時瀧。”
按理來說,他應當介紹自己的表字,可在皖塵麵前,他承認自己私心頗深。
皖塵一愣,這才後知後覺地驚詫道:“原來道長是闌珊子弟,久仰大名,恕皖塵眼拙,竟現在才認出來。”
雲念君擺手說道:“世人對我毀譽參半,那些所謂的功業和偉績無需太在意,皖姑娘以尋常心待我們便好。”
皖塵淺淺一笑,將一本書冊遞給雲念君,說道:“這是你們尋的那本古籍,道長可要保管好,莫要丟了。”
“多謝皖姑娘。”雲念君誠懇說道,“日後姑娘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儘管來找我們。”
“那我便提前多謝雲道長了。”
聽到皖塵這般稱呼自己,雲念君心中倏地一刺,他臉上仍掛著淡笑,卻沒有說話。
皖塵似乎沒發現異樣,她道:“天色尚早,道長不妨在府中多待一會兒,歇歇再走。”
雲念君猶豫一瞬,便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