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本不該再與轉世之人有太多牽扯,但既然蘇宛辰與他、與時瀧的緣分未儘,而又無人肯舍得,那何必親手斬斷一切羈絆呢?
於是雲念君心安理得地賴著不走了,時瀧應當是近鄉情怯,今日分外安靜,皖塵更多的還是同雲念君談天說地。她不是修士,卻勝在博學多聞,與二人相談甚歡。
據皖塵所言,皖氏是鋒芒古老的書香世家,他們不接觸陰陽五行,隻論賢明和學識。老爺夫人膝下有兩兒一女,皖塵是長女,再往下還有兩個弟弟,皆是聞名遐邇的才子佳人。
雲念君讚歎一句:“藍田生玉,人才輩出。”
“雲道長謬讚。”皖塵謙遜道。
“如此幸福完滿地度過一生,也是刀尖舔血之人幾世都修不來的福分……”雲念君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忽然這般說道,與其是說給皖塵聽的,更接近自言自語。
他剛說完,便見著皖塵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旋即問道:“可曾二位道長從初見皖塵起便會無意中流露出悲傷……和釋懷?皖塵看不太明白,這情緒複雜難辨。矛盾至極。皖塵鬥膽一問,我們曾經是在哪裡見過嗎,為何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雲念君一怔,早在書坊時他便覺得,蘇宛辰生前就因靈魂色彩而能讀懂人的情感,如今這位皖塵縱然沒有這樣的能力,卻亦是機敏。
他默然良久,才道:“皖姑娘恐怕會覺得冒犯,我和我師弟都覺得……你很像一位故人。”
皖塵一愣,她垂眸啜飲香茗,黑眸中閃過的透徹與了然猶如晚夜星榆。
少頃過後,她緩緩啟唇道:“道長所言的這位故人,是否已然離開凡塵,化作天上星宿?”
雲念君隻好點頭。
皖塵便清淺一笑,柔聲說道:“勸道長聽皖塵一言,前塵既已了,莫要再回首。緬懷乃人之本能,但沉溺於緬懷之中,便會迷失前路。不過……若是道長實在想念,皖塵不介意充當一回那位故人。當然,僅限今日。”
她的目光中有著狡黠。
時瀧抿著唇彆開了眼。
雲念君注意到他那邊的動靜,皖塵的語氣與三師姐如出一轍,若他沒料錯的話,小龍現在怕是眼眶通紅,正忙著平複情緒呢。
他正欲回話,便見著屋外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翻牆閃了進來,他麵色一變,脫口而出道:“皖姑娘小心!”
“無妨,”皖塵先是一滯,旋即失笑道,“這個小毛賊我認識。”
雲念君正暗自琢磨這話是何意,便聽皖塵又高聲說道:“好好的大門你不走,非要小偷小摸地翻牆進來,分明以你的身份,皖府無人敢攔著你。”
屋外那所謂的“小毛賊”邁著輕快的步子進來了,哼哼道:“就要放肆點才刺激嘛。”
雲念君這才看清她的模樣,眸光含情,唇若丹霞,烏發如瀑,襯得膚若凝脂。若單憑此貌,或許旁人還以為是蓮藏水鄉溫婉的小家碧玉,偏生那雙長眉颯爽,又身著勁裝疾服,難掩不羈。
隻見這位姑娘咦了一聲,奇道:“你們府上今日倒是熱鬨,來客人啦。”
皖塵拿她沒辦法,便先對雲念君和時瀧介紹道:“這位是穆語,江湖散修,彆看她這般不拘形跡的,其實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前些時候皖府鬨了陰物,多虧有她出手相助,這才化解了危機。穆語,這兩位是闌珊的雲道長和時道長。”
雲念君和時瀧忙說了自己的姓名。
雲念君恍惚極了。
穆語,沐雨。若說這隻是因緣巧合,他自己都不信。
看穆語如今的身份和模樣,也是如願以償了吧。
他的思緒又飄向了久遠的過去,那時沐雨姐是如何同他說的來著?若蘇宛辰還活著,想同她見一見,暢談一番。
看來這一份缺憾,如今也補全了。
穆語得知他們是闌珊中人,激動得兩眼放光,喋喋不休道:“探魂陣那一役之後,二位的姓名便流芳百世,我打小就崇拜你們,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
昔日的阿姐早已不是阿姐,還滿臉敬仰地望著自己,雲念君心裡真是說不出的微妙。可他回想起方才皖塵說的那些話,也知前塵往事不應再糾纏轉世投胎之人,他們不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些人,亦有了新的羈絆與征途,而時瀧和自己……也須釋然過去,往前邁進了。
也罷,他們不過是重見故人,懷舊的情感稍有牽動而已。
時瀧甚少開口說話,興許也有自己的考量,倒是比他看得通透。
雲念君輕歎一聲,沒頭沒尾地朝小師弟說了一句:“或許我該學學你了。”
時瀧:?
他眉頭一皺,鬨不明白這人又在想些什麼怪東西。
“雲道長,你身上的衣裳是冰蠶絲製成的嗎?”穆語突然好奇問道,“真漂亮啊,冬暖夏涼的紋蓮白裳,我若是做這衣裳的人,定要給它取個名字……它有名字嗎?”
雲念君啞然一瞬,不自在地說道:“這是我阿姐贈我的衣裳,她取名‘步步生蓮’。”
時瀧一個沒忍住,嗤笑出聲了。
雲念君涼涼地覷他一眼。
皖塵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水,掩蓋住眼底促狹的笑意和上揚的唇角。
穆語卻是豎起了大拇指,讚不絕口:“你阿姐好眼光,好文采啊。”
雲念君:……
“謝謝。”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硬著頭皮說道。
沐雨姐這品味,大概再轉世幾回都很難會變了。
他閉口不再談論故人之事,皖塵便也識趣地不再多問。有了穆語活躍氣氛,幾人聊得愈發投契,桌上的香茗都換了好幾壺,直至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二位道長,有空常來啊。”穆語揮著手,熱情不減,“我可是有一籮筐的修煉知識想要請教呢。”
皖塵幽幽說道:“這般好客,那這地主之誼以後就交由你來負責了。”
穆語一哽,連連擺手道:“不了不了,我是客,你才是主,我說錯話了,你可彆生氣!”
皖塵笑而不語。
穆語便可憐兮兮地說道:“我下次去斬妖除魔,再替你尋些孤本回來?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都給你找。”
皖塵挑眉,拍拍她的腦袋,無奈道:“你每次能平安回來就好,孤本不孤本的,我本就不甚在意。”
書沒了可以再尋,人可比書重要多了。
穆語立馬把對方生氣的念頭拋諸腦後,感動地都快哭了。
雲念君見狀,便知無需再回話道彆,他長籲一口氣,對時瀧說道:“走吧,阿泠快要等急了。”
時瀧今日緘默得厲害,不像平日裡的模樣,待走出皖府大門之後,他才驀地說道,“我們還會到這裡來嗎?”
雲念君聽罷,仔細端詳了一下小師弟的神情,無悲無喜,靜如止水。
他思忖良久,才慢慢說道:“不了吧。”
“雖說欠了一份人情,但我想以她們的能力……真遇上什麼事情,也能靠自己擺平。”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樣就挺好的。”
萍水相逢,擦肩而過,得知她們這一世平安喜樂,順遂無憂,這樣就挺好的。
前塵既已了,莫要再回首。
他又回想起了皖塵今日所言。
“緣分若是走到了儘頭,強求也無用。”
時瀧似是鬆了口氣,轉身一昂頭,說道:“早該如此,走了。”
雲念君這才品出幾分深意來,笑道:“小龍,原來你今天像個悶葫蘆般的不說話,是在擔心我呢。”
時瀧打死不承認,呸道:“誰管你。”
雲念君知他口是心非,還是樂得不行。他笑了好半天,被時瀧甩了數十記眼刀,這才收斂了幾分。
“你說穆語若是真有事想找我們幫忙,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幫唄。”
“不是說不來往了嗎?”時瀧瞪他。
”嗯——“雲念君故意拖了個長音,老神在在道,“一碼歸一碼,大不了以後我把她當妹妹來看。”
“噫,為老不尊。”
“……小龍你說話能彆這麼紮心嗎?”
時瀧翻了個白眼以表敬意。
雲念君對此無可奈何,隻好聳聳肩。
路邊枝頭的雀鳥發出一聲清鳴,他抬眸望向天邊餘暉,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願春來江暖,餘生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