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春分,王府大門前停下一架馬車,侍從跟隨上前,季懷平先生顫顫巍巍而下,口中喃喃:“且稍候著,且稍候著,不必上前扶,老朽自會下來。”
他身形矮小,內襯銀色寶相蓮花紋白裳,外披棕褐色開襟瀾衫,右手總是執著一條沉香木念珠,拇指一節一節扣著,口中喃喃默語。
其人頭不佩冠,後腦掛著十字髻,兩肩各垂下幾條三股辮,下巴上也留著白花花的胡須,一雙眼睛總是微微眯著,偶而透出些明亮的光彩。
他走進府門時,豆沙正和幾個丫頭在一旁。
忽地,季懷平飛步走到豆沙跟前,瞪著眼睛,射出兩道精光,伸出的粗短食指直顫抖,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念珠,哆嗦著道:“這位姑娘,你……”
見豆沙茫然神色,他呼吸漸漸平息,複又將淑椒的麵容細細端詳一番,是才扯著佛珠放回衣間,躬身後方道:“對不住,姑娘。老朽年事已高,雙目渾濁,不想是看錯了。”
豆沙抿嘴一笑,“敢問一句,不知老先生是將晚輩錯看成何人了?”
“斯人已逝多年,其相貌老朽也隻依稀記得幾分。姑娘這般麵相,不過略有些相似,一時糊塗,便認錯了。不過,且容我老朽冒昧問一句,姑娘原籍何處?”
“小女本從滿井澤來,不過終日流浪八方,究竟生於何處,到底記不得了。”
“唔……滿井澤,”季先生輕撫頎長胡須,又道:“‘天庭豐隆得乎天,得乎天者必貴。’姑娘天庭圓滿,天中明亮,司空中正無瑕高隆,這般上乘麵相,必是有福之人。”
豆沙聞言,發笑道:“那倒奇了,我這一生奔波各處,連安寧之福尚不得享,何來福氣。”
季先生搖頭,麵上重又浮現出淡淡微笑,說道:“所謂福緣,本不在此,姑娘若悟性足矣,來年終會明曉。”語罷,他便轉身,緩緩向廳中走去。
眼望著矮小的身影漸漸離去,豆沙回頭向著桂枝,問道:“這位老先生乃是何人?”
碧穗忙從桂枝身邊竄出,不覺還將她推了一把,搶答道:“這你還不知道,此便是小王爺的教書先生,季懷平先生。”
“原是他,果然如此。”豆沙答道,目光仍直勾勾盯著他離去的方向。
弄春上前拽了拽碧穗的衣領,又立刻回首瞧了桂枝的臉色。
桂枝神色如常,補充道:“正是了,這位先生名冠全城呢。”
“哦,緣何如此?”豆沙回身看向桂枝,嘴角略斜,笑中頗生出幾分怪異。
“你原非錦城之人,難怪不知曉。這位季先生曾是先皇跟前的紅人兒,聞說是在立朝時功勞赫赫。還有咱們王府裡頭的陳設,也由他親自操持修築呢。”桂枝解釋道。
“可不是,不過如今他已辭官,隻偶爾為小王爺講學。”弄春補道。
“嗯……”豆沙沉吟,低頭思忖著。
是時,李順兒急急趕來,經過門前時險些絆了一跤。
“李哥,您且小心些。”姑娘們忙道。
“不礙事,不礙事。”他一站穩,眉眼彎彎地向姑娘們說道,一扯衣袍,又幾步向前跑去。
季懷平方到正廳中,執瑜忙起身。季先生走近,伸手握住他的雙手,說道:“多日未見,不知小王爺的身子可好些了?”
“大抵是好全了,多謝先生掛懷。”
“那就好,”季懷平輕輕頷首,布滿褶皺的手輕輕拍了拍執瑜的手,稍時又道:“方才在院中見到一位女子,不知王爺從何處尋來的?”
“先生問的或許是豆沙,她是府上的丫頭。”
“王爺不知曉她的姓氏?”
執瑜低頭思忖一番,輕輕搖頭,答道:“卻是不知,且容晚輩請教,先生詢問她,是乃何意?”
季懷平一收佛串,拍拍執瑜的肩膀,發出幾聲乾笑,說道:“不過隨口一言,王爺不必放在心上。”
執瑜也笑著稱是,忙扶著老先生坐下。
季懷平端坐著,輕咳幾聲,微眯的雙眼不知在觀察何處,說道:“有些時候不見,老朽瞧著,王爺還與從前一般。”
“執瑜一貫最沒出息的,些許長進也沒有,渾教先生看出來了。”
“哈哈,我看倒也不是,這嘴貧的功夫,更勝從前了。”季先生輕撫胡須,直笑道。
“也是了,還是先生看得最透。”執瑜也笑,他生得一副最適宜滿懷笑容的臉,恰恰也是是愛笑的脾性。
“先帝在世之時,慎將王爺托與老朽,切切叮囑,小王爺如今未及弱冠,翩然俊雅,見解脫俗,如此,想來陛下心可安矣。隻不知,前些日子王爺進宮,太後娘娘另有何囑托。”
聽見這話,執瑜微微垂下頭,一雙眼悄著向前瞧複又偏向一角,片刻方答道:“母後怕是清閒日子過得慣了,早不樂得理會我了。”
季先生眼中似乎微微閃動,並未多言,隻是伸手拍拍白執瑜的肩頭,露出幾分祥和的微笑。
執瑜意識到這話說得不大方,又補道:“本也是我沒出息,若是能同大哥二哥那般……”
季懷平渾然變了神色,眼中透出些深不可測,轉動著手中的佛手串,緩緩開口道:“老朽從不以王爺與皇上及淮安王爺相較,太後娘娘大抵也是如此。”
執瑜聽見這話,略微思忖,當下慌了神,忙道:“執瑜不懂事,多謝先生指教。”
季懷平又複平和神色,沒再多說什麼。
日垂西山,執瑜再三請過,季懷平先生仍是辭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