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撥雲弄彩,浮雲是世上少有的清白,可天色漸漸暗下來,也染上了墨顏色。執瑜徒然心慌起來,不免生出幾分膽懼,輕輕攏好麵前的灌木,試圖將自身遮個嚴實。
半晌都過去,四周傳出幾聲響動,執瑜更是藏匿好,唯恐是賊人來到。稍時,忽地有人撥開草叢,露出一張憔悴發白的麵容。
白執瑜嚇得跌坐下去,細細瞧去,原是哥哥,承瑾。
“執瑜,你藏得未免忒粗糙了些。且瞧,哥哥是怎樣躲的,這些個,你若是不會,可怎麼好?”承瑾原是嬉皮笑臉著,說著,說著,竟也垂下頭去。
執瑜聞聲,忙撲上去,擁住承瑾,“哥哥,你可來了!”
“嘶”,白承瑾吃痛,低頭撥開衣物,露出肋骨上一道短小輕淺些的傷口,向著執瑜說道:“你瞧,小心壓著了。”
執瑜忙撫指,仔細瞧看著,顫顫巍巍著道:“真對不住,還有沒有旁的傷?”
其實承瑾身後劃了長長一道,直直刻進頸椎骨裡去,一動便抽痛得緊,卻先並不說道這些,隻是輕輕勾了勾執瑜瘦削下去的臉頰,說道:“我瞧著你眼睛好了些,是不是風吹的,受了凍沒有?”
眼見執瑜費力搖了搖頭,複又舉起披風裹著他,道:“走吧,時候不早了,好容易逃出來,若是有更多人追過來,便是不好。”
當下連車也落下,二人慌不擇路,直奔向臨近的莊子,承瑾尋了個高處,好生觀望一番,複又說道:“先在此莊子中歇息一晚,我去尋輛車來,白日再趕路。”
承瑾攥住執瑜的手,向前奔走,執瑜本來走不動,自己因著傷也跑不快。兩人雖已奮力,也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到鄰莊口。
夜色深沉,莊子當口一個人也未曾見得。
承瑾張望著,緊顰眉頭,突然念叨一句:“此地,似乎有異,不宜久留,我去劫一輛馬車出來,你尋個隱蔽地界候著。”
還算是運氣好些,承瑾但走了幾步,便見到一頭老牛,此時顧不得旁的,牛也是好的。承瑾便上前欲解開韁繩,手上卻不知遭什麼東西咬了一口,灼燒似的疼。一時來不及顧及這些,他隻著急忙慌解開繩結,扯住韁繩,未費多少力氣,牛便隨著行走,還跛了一下。
一拉到搖晃的燈火之下,才瞧見那老牛骨瘦嶙峋,一根根骨頭連著薄薄的皮肉,承瑾驚得撒開手中的韁繩,連連退後幾步。
正在此時,忽地鑽出一隻手抓上他的腳踝,承瑾飛身脫開,叱道:“誰?”
已跳開幾步遠了,承瑾仍按著胸脯,大喘著粗氣,那隻手的主人從暗處爬出。原是個手指青黑的老者,他俯身看去,是老者渾身發著紅疹,自己還不斷抓著臉,部分皮膚都透出些許汙黑,沒有破壞的,也大多都赤紅著,顯出血色。
“這是……”承瑾喘不過氣,耳中反複回蕩著在旅店時老板曾說過的話,瘋也似地回身而去,口中不住念叨著執瑜的名姓。
“此處不宜久留,我們快走。”承瑾本能欲將手放在執瑜肩上,略略思忖後又小心勾手收回。
執瑜蒼白浮腫的麵上仍泛著一分憨氣的笑,稍時,喃喃念叨道:“我真是糊塗了,前時在旅店喝了口茶,竟嘗出幾分父皇最甚愛的普陀山雲霧之味。”
承瑾沒來得及看他,隻是應聲道:“是麼?想起來,父皇在時,對你是最好的。後值崩逝,其實我並不怎樣難過,可是見了你那樣,也不好受。若是父皇在世,我們,我們白家許也落不到如此下場。”
“哥哥”,執瑜急促喚了聲,卻到底也說不出什麼,哆哆嗦嗦片刻:“我,我……”
“執瑜,我從前教你習武,父皇也遣大將軍華封教習過你,不知還記得多少,是不是渾都忘卻了?”承瑾雖說語意平和,甚至是溫柔著,麵上卻神色凝重。
分明不是“人比黃花瘦”的時分,執瑜愈發憔悴,他也消瘦了許多,兩頰微凸,胡子不曾打理,連雙眼也濁濁無神,再難看出從前豐神俊朗的模樣。
“執瑜無能,到底不比哥哥們,學不會多少。”執瑜微微低頭,輕輕晃晃腦袋,仍覺著昏沉得很,不甚清明。
承瑾知道,是時的執瑜早已不必自謙,所說多半是真話,也隻略歎了口氣,如今再責難他,又有何意義,神色又暗下去幾分,直言道:“從前學不會的,如今也當是得要拾起來了,我在便也罷了,我不在,又有誰人可堪護住你呢?”
見自己哥哥低垂著眼眸,執瑜幾欲張口說些什麼,到底默然。隻覺著肩上像背負著什麼,直直墜下去,把他形銷骨立的窄小肩膀都拖垮,卻也不可托付給旁的任何人,如今這境況,靠彆人是不能了,靠哥哥也不是根本的法子。
執瑜怎樣能料想得到,天色尚未分明,承瑾周身連雲似的滾起紅疹子來,臉上還稍稍少些,額前緊繃著青筋,一節一節跳動著,從那中間,還能透出些微薄的生命力。皮膚上青紅一片,裹上的地方早已經沒有一塊好地。
白承瑾低喘著氣,跌坐在地上,推開執瑜,費力說道:“執瑜……快,走!前麵是,就是旁的莊子了,你自己,也能,尋見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