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樂二年,萍州四月,正是雨露時。
孫裹看了一眼腳下泥濘寧不堪的黑靴,嫌棄地撇了撇嘴,暗想著萍州可真是個窮苦之地。
“黎公子,您到底要看多久,跟不跟我們走?”他不耐煩地發問,語調拖得又尖又長。
黎淮抬頭,手裡緊緊攥著聖旨,臉上欣喜的神色掩飾不住,他又問了一遍:“公公,這聖旨真的是當今聖上親筆所書?”
“聖旨不是當今聖上親筆手書,難不成是他人?整個京都誰有這個雄心豹子膽?”孫裹瞪了黎淮一眼,警告他謹言慎行。
黎淮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畢竟,在他心目中,當今的聖上隻寫漂亮溫婉的簪花小楷,這聖旨上大開大合,肆意飄舞的字跡不像是出自聖上之手。
這一天,他等了七年了。
七年前,黎淮隻有十六歲,家父本是戶部尚書,結果被奸人指告與敵國通奸,全家滿門抄斬。
是當年的六公主楊雲淑在雪地裡跪了一夜,才換來他一條苟活的性命。
七年間,朝堂風雲變幻,年初傳來新帝登基的消息,而這位新帝便是六公主楊雲淑。
對,女帝,啟安唯一的女帝,黎淮的青梅竹馬。
那天黎淮想著,楊雲淑會不會將他召入京都?
誰知一次癡心妄想,竟成了現實。
“孫公公,奴跟你走,現在就走……”黎淮的聲音都在顫抖。
孫裹緩緩眯起了眼睛,慢聲道:“雖說聖上召你回宮,但你現在依舊是罪臣之子,按照規矩進京後依舊要壓到天牢,暫不可麵聖。”
“奴知道……”
黎淮透過萍州細細密密的雨,仿佛已經看見了京都高大華麗的城牆,他的故鄉。
02
馬車一路顛簸,萍州地方偏遠,到京都的腳程有整整一個多月,那細細密密的雨就下了一個多月。
孫裹其人並不愛搭理黎淮,或者說他看不起黎淮。一路上他都在跟自己的徒弟小勺子說說笑笑,黎淮也在他們的對話中知道了不少。
比如,孫裹很討厭去年剛上任的內閣首輔林大人,什麼樣的汙言穢語都說的出口,比如狐狸精,小白臉……
“就憑著那一張臉,聖上就對他那樣寵信……就連那蟒紋青斐玉都賜給那狐狸精了。我在先帝身邊伺候十幾年,受到的賞賜,哪點比他少?”孫裹不滿地冷哼。
黎淮在馬車裡一言不發。
他與孫裹也算是舊相識了,黎家當年風光的時候孫裹也是百般討好巴結,如今跟變了人一樣,連直視他都懶得做到。
而且那個林大人……很討聖上的喜歡。
黎淮想起來萍州特產的一種青梅,未成熟的時候果實酸澀,在他的心尖上染上了酸味。
十日過後,到了雁州,此地盛產荔枝。
那日孫裹不知抽了什麼風,非要見當地的荔枝吏。得知今年的荔枝收成不好後,孫裹反手就給了那小吏一個耳光。
“這一個耳光隻是警告,聖上喜食荔枝,若今年供應不上,就等著掉腦袋吧!”孫裹看著委屈落淚的小吏,氣勢囂張。
雁州的知府也被嚇得禁若寒蟬,一屋子人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孫裹如今大權未落,雖是宦官殘身也是人人懼怕。
黎淮在孫裹走了之後,輕輕拉起了跪在地上臉頰紅腫的小吏。
那小吏隻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為了表示感謝,他送給了黎淮一串豔紅粗布製成的荔枝腰繩,隻有雁州當地的繡娘會繡。
一彆雁州,馬車一路向北到了京都。
雨停之際,黎淮看到天邊的濃雲消散,貞德塔的頂峰也漸露。
他想起來幼時的時候,他與楊雲淑跑到塔中玩捉迷藏,他找不到她。最後驚動了塔中所有的僧人,才找到在佛像身後睡著的楊雲淑。
七年前,楊雲淑跪在眾佛麵前,求黎淮的平安順遂。
日落之際,貞德塔發出了一陣沉重的悠遠的鐘聲。黎淮扭頭看著塔尖,輕笑一聲,轉而踏入了天牢。
03
天牢濕冷,水汽竟然比萍州還要充足。
獄卒送來飯食的時候,黎淮正忘情地把玩著那串紅色的荔枝。
“來吃飯。”
黎淮這才反應過來,看著那還算豐盛的飯食愣了神。
“還真是奇怪,我來這乾活快一年了,頭一次見對犯人這樣好。你到底是個什麼來頭?”獄卒不解道。
孫裹在黎淮進天牢之前告訴過他,這次他帶回宮是秘密行事,就連聖上的養父平陽王都不知。
所以黎淮決定搪塞那獄卒。
“奴隻是區區個小人物而已。”他笑了笑,抬手端起一樽酒一飲而儘。
“嗬……不回答便不回答。吃了今日這頓明日記得去沐浴更衣,你現在這個樣子會汙了聖上的眼。”獄卒冷笑一聲,轉身嘀咕道,“身上一股難聞的魚腥味。”
這句話戳到了黎淮的痛點。流放萍州,他身無分文,落魄之時靠捕魚為生,那魚腥味到現在都極難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