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鬥指東南,天子率文武百官祭祀南郊。
四月二十,餞花神,祭三車,青梅紅櫻夏色鮮,案前清供櫻桃、青梅、麥三新。
四月二十一,開放皇家禁地辟金池,士庶許縱賞,禦史台有榜不得彈劾,萬姓同樂,夏節已至……
白日裡,陸府內的丫鬟小廝將綾錦紗羅剪裁而成的彩條係上了花木,滿園繡帶飄颻,花枝爛漫。午膳之際,府裡各院主子均前往膳廳吃罷烏米飯,飯後就有小丫頭子在園中秋千架上懸上了秤杆,據說夏節這一天秤人輕重便可少些炎夏的煩惱,將病災驅趕。
傍晚金烏西墜,霞光漫天,焚香沐浴,整裝待發赴遊辟金池。
永豐院,屋內,柳寒燕帶著一身沐浴後的水汽,換上了正院送來的節日的新服。
將一枚青色荷囊和幾粒銀錁子裝進袖袋。
圓臉侍童菖蒲在庭院花樹下靜侯著,未久,廂門打開,他看著那名少年主子,膚如凝冰蘸雪,紅衣似火,墨發如綢,攜一身光豔雅冶,一步步走下台階,緩緩抬眸,望向了他。
滿院靜寂,菖蒲隻聽得自己心跳隆隆聲,盯著,怔著,神為之奪,絲毫未覺院門外也走進了一人。
陸昭踏進院中,院中下仆都放出去迎夏節,所以未見人通傳。
他踩著院前的踏跺邁入院中時,霞色天光鋪了滿庭,然他隻是定定的站在那裡,管不住的,將庭前步步走向花樹的紅衣少年納入眼底。
少年凝冰素骨,那張如玉承明珠的臉柔腴得好似花間水燈般,漫天霞光,庭前花樹,紅衣灼灼,皆不及他流年光豔。
偶有涼風吹過,點點粉色落英微旋拂過少年半束及腰的青絲,感受到院門前凝來的視線,少年雪墨分明的眸珠淡淡的偏來,眸色清涼如水。
陸昭難以抑製的,目光絲絲縷縷有如實質般,交纏著對方,神色不辨。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位二弟顏色好,但是再好,也與他無關。
曾以為少年是東欄一株雪,惟適合雪墨明徹的淨色。
然此時他想,明明柳絮飛時花滿城,最適合少年的,原來從始至終都當是這流光搖豔的濃,綢繆又靡膩,倦麗又凜冽。
或許,從此刻開始,他想要少年與他有關了。
陸昭想。
他輕覆眼皮,然後抬起眉眼,信步走向柳寒燕,一步,兩步,腳下的步伐愈發穩健,幾乎是帶著不動聲色的一絲踏定與期待的靠近,最後,他停在柳寒燕麵前。
目光落下,近距離描摹著少年的容姿。
柳寒燕平淡回視,他再次注意到對方左側眼皮之上,靠近眉底的地方,那顆細小的青痣。
當男人笑時,那顆小小的青痣便恰似點睛之筆,讓對方眉眼愈加生動。但當對方不笑時,如此刻這般低低一眼看來,便於幽邃之中特添幾分令人心悸的未知的東西。
侍童菖蒲慌亂回神,終於察覺陸昭的出現,急忙轉身,躬身給陸昭行禮問安,一邊說道:“大官人,二公子這邊已經收拾妥當了,這便往前院去準備和小姐一起出發了。”
柳寒燕挪開目光,片刻,朝菖蒲微微點頭道:“久等了,走吧。”
菖蒲連忙擺手,紅著臉囁嚅:“沒……沒……”
柳寒燕再次視向陸昭,陸昭眼底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卻是笑了笑,聲音低沉:“得再等等。”
微頓,他略略笑道:“還差了點。”
他目光遞向了菖蒲,竟是吩咐道:“去一趟我的院子,找陸英,將幾個時辰前織君閣送來的楠木小匣拿過來。”
菖蒲知道陸英是大官人的管院侍從,他傻愣愣的覷了覷柳寒燕後,於是聽從吩咐,俯首應諾,快步離去。
陸昭負著手,又轉向柳寒燕,低頭望著他,慢慢說道:“歡兒帶著謹言隨來找她的將軍府嫡四小姐先行了,由我送二弟前去辟金池赴會。”
柳寒燕點了點頭,他薄唇微啟:“多謝、兄長。”
那是字句唇齒間,幾可忽略的輕頓。
陸昭眼睫微顫,半晌,他指尖動了動,慢慢抬起手,輕輕拂去少年頭頂的一片落英,指尖淺淺擦過青絲滑落。
手臂負回身後,陸昭腳尖偏動,略略轉開身體,兩人靜靜站在花樹下,霞光溫綣,寧謐無言。
很快,菖蒲便抱著楠木小匣趕了回來。
菖蒲托著木匣站在一旁,陸昭打開楠木小匣,取出了裡麵的東西。
那竟是一件佛青色的錦繡條帛。
然後,陸昭走近,輕覆著眼,手上很穩,他將那條長帛披搭在了柳寒燕的左肩之上,長帛前端如青虹垂在柳寒燕身前……
柳寒燕低眸,看著加身的長帛,目光輕動。
隨之,長帛後端從身後旋繞在了柳寒燕手臂之間。
他抬眸直視著陸昭,烏黑的眼眸清幽剔透又漫不見底。
……最後,陸昭退開,他看著眼前寬袖束腰的丹衣少年,少年眸光幽靜,眼睫輕扇,佛青長帛纏繞臂間肩前,像那洞窟壁畫上鐫刻千年錦繡天衣的神佛,矜冷又垂憐,一身纏綿瑰麗至極的稠艶,全然化作陌然繾綣的神性。
令人不敢驚掠,不敢攀折。
陸昭笑了笑,緩慢想著,這樣就好。
……
夏節佳日,萬民同樂。
天子甚至也會擺駕辟金池,於池央臨水大殿觀看水賽奪標、舉辦賜賞宴會,至晚方回宮。所以禦街中心安放了兩排朱漆杈子,隻走禦駕,不準旁的行人車馬往來。
然街道寬闊二百餘步,行人車馬於紅杈子之外行走也毫不局促推攘。街道兩旁店鋪雲集,門麵寬闊,旌幌相招;香藥鋪席,吃食手作,茶坊樂坊,勾欄瓦舍,最是人煙浩鬨,繁華錦要。
馬車粼粼,行駛在人煙輻輳、車馬喧囂的大街上,天光尚亮,亦有燭火星點燃起,寬敞的馬車中,兩旁窗口敞開、僅留珠簾相隔。
陸昭正對車門落座,閉目養神。
柳寒燕坐在窗邊,隔著晶瑩懸晃的珠簾靜靜望著窗外。
食肆酒樓門口都紮縛彩帛,門楣錦繡。腰係青花布手巾、頭綰高髻的女娘輕盈笑貌穿行其間,為客人們換湯斟酒;五陵年少乘騎精熟、馳驟如神;香車女眷情態和美、巧笑綽約;街邊諸色攤架雜賣吆喝不絕。簫管之音,琴弦之調……一點一滴,彙成軟紅十丈、盛世卷軸,把這風物人間一一展開在柳寒燕眼前。
陸昭慢慢睜開眼,視線不知何時逐漸望向柳寒燕,他嘴角緩緩慵淺勾起,就那麼一瞬不瞬的安靜的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