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許久,陸昭眼皮又逐漸輕覆,閉闔,似放鬆,似困倦,靜謐無言。
……
當天光僅餘最後一絲光亮,馬車漸行漸緩,隨著駕車的侍從籲聲按韁,馬匹發出短促的噴鼻聲後,馬車停了下來。
辟金池到了。
菖蒲和駕車侍從從車前轅座上跳下,打開車廂門,卻隻有柳寒燕踩著腳踏,下了馬車。
隻因陸昭作為朝廷官員,還需去臨水東殿赴禦宴,待戌時兩刻尾宴結束,禦駕回宮,再應付完官員間的交際,方得餘暇。
辟金池本是辟金苑,由於其間池水所占麵積浩大,才喚辟金池。
池的東西南三岸寬闊如街,夏節之時,民間百姓於此鋪設彩棚帷幕,涼傘翠蓋相接於路,有諸色雜賣,各種伎藝表演,供遊人來往賞玩、關撲買賣。
池的北岸靠近辟金池後門,沒有房屋建築,然見夾岸垂楊,煙草鋪堤,遊人稀少,多是垂釣之士。
而辟金池中心,卻建有東西南北中五座大殿,橋亭台榭,明暗相通。方是皇家仕族宴遊之處。
也不乏有仕族子弟貴女喜看民間樂趣,就愛在民間煙火裡遊逛,加上盛世安康,此夜各營值班衛士巡護,起不了什麼事故衝突。
所以馬車從東側門入了辟金池,陸昭在車上問柳寒燕想在哪裡下車賞玩時,柳寒燕不再麻煩陸昭陪送,在東岸的道邊便下了馬車。
菖蒲隨侍一旁,跟著柳寒燕走出幾步遠後,又聽到身後有人從馬車上下來的動靜。
轉頭看去,發現竟是陸昭又從馬車上下來了。
“二公子,大官人……”
菖蒲愣了下道。
柳寒燕止步,轉身看著陸昭站在馬車邊望著他。
他等著似乎還有話想說的陸昭開口,卻隻見陸昭兩片薄薄的唇瓣動了動,最後一縷天光落下,然後,長岸燈火一盞一盞點亮,蜿蜒而來,熒煌如星河,鋪天蓋地的盛臨人間。
……
有風吹幡動,白馬颯遝……
陸昭望著彼時千燈灼灼……
天衣錦繡的少年,紅衣烈烈,停駐此間,投來似淡泊又似多情的一瞥。
……
……陸昭笑了笑,半晌,說道:“注意時辰,戌時過半,臨水北殿前畫舫便會離岸,舫上都是同齡子弟,可以……”
“罷了,舫會結束後,兄長帶你回家。”
柳寒燕頷首未言。
……
車夫打馬起駕,載著陸昭前往辟金池央的臨水東殿。
柳寒燕收回視線,和菖蒲在這條街岸上,慢慢往前行著。
街岸燈火亮如白晝,明明人頭攢動,來往行人紛雜,菖蒲跟在柳寒燕身後,卻覺得一路行進,人來人往都在默默不約而同的為身前的少年讓路。
他們的動作不堂然,不顯眼,甚至可以說是靜默的。因為那是此夜從未意料的驚鴻一眼,然後無形的驀然神牽,以至不敢驚掠,屏息無覺,神色未變。
於是他們靜靜相讓,帶著似乎一如既往的眼神,一如既往的談笑晏晏,紛紛經過少年身邊,走著走著,便忽然止步愣愣撫上胸口,才驚覺,胸腔裡的那顆心臟跳得有多麼猛烈。
於是有人驟然回首,有人怔然原地,有人癡然失言。但都不約而同的,沒有上前打擾。
由東岸往北岸方向漸行,所見各類伎藝表演也越來越豐富,說評書、演散樂、踢球杖、傀儡戲……直至一處最是喝彩熱鬨非常,隻見木台之上有兩名身姿纖穠曼妙的娘子進行著鬥舞表演。
菖蒲朝木台上瞟去一眼,他小心的牽了牽柳寒燕的衣角,笑訝道:“二公子你看,也不知台上戴著賜福麵具的那名娘子是誰,竟把旁邊以折腰舞聞名坊間的常娘子給比下去了,真厲害!”
柳寒燕目光落在菖蒲那雙似乎對台上表演充滿興然的雙眼上,隨之,他停下腳步,站在了圍在木台周圍的人群之外,似要陪著菖蒲將表演看完。
菖蒲望向柳寒燕,眼神亮起,眨了眨眼,抿唇自樂。
台上鬥舞已臻高潮階段,然常娘子卻一個折腰甩袖,便雙目讚歎,掩唇笑著旋身離開了台間,竟將舞台全部留給了那名戴著麵具的黃衣娘子。
那名黃衣女娘雖戴著遮蓋了上半張麵孔的賜福麵具,卻擋不住那雙仿佛盛滿繁花的眸,狡黠又熱烈,她腳下蹁躚,舞姿說不出的秀勁,水袖收展自如,身架開合,儘態極妍。
跳到極儘之處,隻見她一次複一次的折腰旋身展袖,身姿穩極,毫無力竭之意,喝彩聲愈加盛鬨,與此同時,她目色黠然,笑睨向圍著木台的眾人,卻不經意間,對上了站在人群之外的柳寒燕。
黃衣女娘目色微頓,然後便直直的盯著那名站在人群之外的紅衣少年,眼底迸出無比綻然的神采。她笑得愈加狡黠,舞得愈加熱烈,旋身的速度愈加緊湊,似乎為了讓正麵更快的轉向台前,好看向少年。
她腳下回旋複回旋,最後仿佛再耐不住,竟是一個進身躍向台邊,一聲嬌笑:“諸位請讓了!”
圍在台前的眾人似乎料及了什麼,分散兩邊,頓時在中間讓出一條空道。
黃衣娘子立時在眾人驚呼中輕快的躍下木台,落地輕巧無聲,她笑著,舞著,仿若遊魚靈巧已極的往前躍徙。
終於,如她所願跳至了少年麵前。
黃衣女娘笑了笑,並未停下,而是繞著柳寒燕旋身甩袖,水袖拂過柳寒燕衣袂,一圈,兩圈,方漸漸慢下舞步,直至止步,她停在了柳寒燕麵前,隨之,竟是抬手摘下了臉上的金色麵具,反手覆上了柳寒燕的麵頰,露出了一張若遠山芙蓉的嬌顏。
柳寒燕伸手輕扶臉上虛虛覆著的麵具。
黃衣女娘這才撤下手,嗓間頓時溢出愈加清脆的笑聲,說道:“可要戴好,莫要摘了!”人群同時發出一陣歡呼。
黃衣女娘便在這陣歡呼中笑著望著柳寒燕,一步步後退,轉身,旋即又回到了那木台之上,繼續跳起了折腰舞,一肌一容,顧盼飛揚,百態生姿。
菖蒲已經迅速反應過來,趕緊伸手托著麵具,高興道:“二公子,這是清供佛前鏤刻佛紋的賜福麵具,可不能摘了,需得戴滿七刻時長接渡福氣,方能摘下傳給下一個人!”
“隻要在夏節結束前戴上,並滿足時長,就能得到神佛的賜福呢!”
柳寒燕看著菖蒲瞪圓了眼睛,一副興高絮叨地的模樣,靜靜待他說完,便微點頭,道了聲:“好。”
清淡的話音落下,他將麵具戴好,菖蒲又瞧了瞧木台上的黃衣女娘,麵色糾結,不稍一會兒,等看到本是觀看舞蹈的眾人頻頻向他們所站的方向望來,立時肅起了包子臉,轉頭裝作被前方什麼東西吸引的樣子,柳寒燕看了眼菖蒲已轉移興趣的模樣,於是提步繼續往前走去,兩人離開了觀舞的木台前。
木台上,黃衣女娘唇齒微動,用旁人聽不見的字句輕聲歎道:“看來我跳得還不夠好。”複又抬起一張芙蓉笑顏,舞得愈加認真起來。